伏黑甚尔握着「游云」在「帐」的外侧等待,是一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姿态。
你出来与他汇合的时候,就看到以他为中心的那一圈仿佛被不知名的外力摧毁。树木拦腰断裂,地面裂纹丛生,好像经历过非常惨烈的一次战斗。
见你和夏油杰一同出来,伏黑甚尔的视线往你们身后移去,在没有看到在场应该出现的第四个人时,便对事态发展了然于心。于是他重新看向你的脸,观察你此刻的神态。
“跑了?”他问道。
你神色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回去了。”得到结论的他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这样对你说道。
好像他只是在心血来潮出门买菜时,不巧遇见了店铺关门。似乎比起怨天尤人饿肚子,他更倾向于坦然接受现实,干脆利落地打道回府给自己泡桶杯面先凑合一顿。
显而易见,他不在意自己会空手而归——毕竟就算再像,他也不是纯粹自然下优胜劣汰争斗出来的野兽,不必要拥有那种失败一次就得把命押上的觉悟。
大概是得过且过的心态作祟,伏黑甚尔对于失败很少表露出强烈的攻击性与不甘心,同样也没兴趣对其他人的行为指指点点。
最多也在心里嘴两句。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保持着表里如一的安静态度,静默地走在你们的前方。但还没走两步,他忽然回头道:“这算加班费吗?”
“啊。”似被惊醒一般,你轻声应答道,“应该……算吧。”
“应该?”听见你不确定的话语,伏黑甚尔朝你轻抬下巴,神色略带思索,“我说——”
“你不会还没有睡醒吧。”
*
你倏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在熟悉的天花板上凝聚。
刚从一场不太妙的噩梦中醒来,仿佛一脚踏空,惺忪睡意被彷徨的不安驱了个干净。即便躺在床上,你也感觉后背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
或许是在在梦境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醒来时还心有余悸。
时钟滴答声清晰回荡在耳畔。你侧头看过去,刚好凌晨三点钟。深夜中的感知仿佛沉在一片过分寂寥的深潭中,阳光也只能隔着无澜幽深的水面与之相汇。
就好像你的世界除却隔绝一切的孤独,便再无其他。
吱呀——
是窗户被打开的声音。缓慢沉重的刺耳长音,你在此时闭上眼睛,用被子捂住头,自觉得把自己裹成一团。
距离那一次你觉得很是失败的意外已经过去许久,尽管难以接受,但你也开始学着正视现实,接受现状,走出自我的内耗与消磨的痛苦,尝试逐渐恢复往日该有的平静。
也许确实留下了一点阴影,但你自觉自己并不需要任何外来开导——无论这个人是谁。
“醒了吗?”
五条悟走上前,隔着被子戳了戳,你也没有回应。或许是心里已有判断,他自顾自坐在你的床沿,伸手撑在你的脸侧,姿态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你,语气中带着点一本正经的哄诱,“来,我们商量个事。”
【这副颓废的样子还真是让人看不惯。】
是不祥预感的前兆。你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在你作出反应之前,五条悟那边已经自顾自地开始商量,亦或者说是通知了。
他单刀直入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好好打起精神,重振旗鼓找那家伙算账。”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
你暗自皱了皱眉,没有回应。毕竟是一件蛮失败的黑历史,被他指明后,心里总有些微妙而别扭的不舒服。
在他意料之中,你丝毫没有回应。对于此种情况,他也只是轻笑了声,俯身更接近了你一点。即便隔着一层薄被,你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热度。是滚烫燥热的,有些无法让人感到安心,但却真实地存在于你的感知中。
也就依照这样的姿势,五条悟语气轻飘飘地,抛出了他为你准备的另一个选择,“二就是维持你现在的逃避现实的状态,我跟杰会想办法……”
【让你永永远远,再也不会遇到类似的事情。】
尽管听不出语气的细微差别,但你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是认真的。认真专注到不同于往常,是让人感到近乎不适的程度。
甚至于自他开口后,周遭的气氛也愈发不对劲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全然被人压制的姿势,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绷紧发麻。这时候脑海中思绪如麻,各种想法如倒塌的纸堆一般漫天乱飞。也许混乱不堪,但也同样一片空白。
你近乎无意识道:“我很累。”隔着被子的声音闷声闷气的。
“我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在回答你的疑问,五条悟劝说的语气颇为平铺直叙,“不想努力的话,这其实也没什么的吧。”
实在不太像他会说的话。
半晌后,你小心翼翼试探道:“……你被咒灵夺舍了吗?”
“哈?那你要亲自确认一下……诶!”在你非常不客气地捏上他的脸后,他低声抱怨道,“嘶,下手还真不留情。”
到底是熟悉,动作甚至还理所当然地掺杂了一点私仇。他见你翻身起来,便往后退了一点,给你留下可供起身的空间,脸色也相应地好了许多,到底没有那种仿佛对着木头说话一般的拧巴与僵硬。
上下扫视了一圈,他确认道:“精神状态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你纠正道:“我们昨天晚上才分开。如果你说的精神状态是指代我睡眠不足,疲惫不堪的样子,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失望倒不至于,但确实有点不爽。”
在你反驳之前,五条悟就已经开口说道:“毕竟你之前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不应该把我派出去。”
倘若仅从你的角度来看,他的这段评价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问题。你低下头,缄默地听从他的话。
五条悟双手枕着后脑,墨镜下碎冰般的蓝色锋锐凛利,毫不客气地评判道:“我已经尽力把特级咒物找齐了。只可惜封存的过程中,因为你完全提不起精神。一旦没有你盯着,他们就完全放松警惕了,再加上内部大概率还有他们的同伴,「九相图」和「宿傩手指」各少了一个,虽然还不至于造成特别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是——”
话到了这里,像是下一幕舞台剧的开场,他忽然拉长了声音,犹如天鹅绒的幕布被缓缓掀起,声音透过灯光的缝隙钻入耳畔,“要不要用着可怜一点的表情恳求一下「五条大人」帮你把后续的事情摆平。要知道那群烂橘子可是打算借着这件事情,准备彻彻底底把你压榨到死哦。”
即便是这样轻薄恶劣的话语,也没有得到你的任何回应。
五条悟单手托着脸,眼眸含笑。视线落在你柔软的发顶,和显得分外乖巧的发旋上,他伸手靠近你脸侧的同时,还轻声道。
“不会吧不会吧,就因为这一次失误就这么消沉,还是说——”
五条悟轻抬起你的下巴,像往常一样调笑着凑到你面前,“你在哭吗?”
你抬头看向他。
眼瞳中凝结的水意轻颤,双唇抿紧,眼角与鼻尖都晕红一片桃色。他的手骤然一僵,笑容也随之凝固,然后你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刷拉地滚下一连串的泪珠。
鼻腔里尽是酸涩之意,喉咙里溢满难忍的泣音,你只要稍微一眨眼,泪水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淌去,沾湿了细密的睫羽,淌过白皙如玉的脸颊,一颗接一颗的落在洁白的被褥上。
哭得真情实意,一张漂亮的脸梨花带雨般凄惨而可怜。
好像没想到你真的会哭一般,他的瞳孔在此番惊变中倏然睁大。
“……真哭了?”
他问道。却也像是失去了某种底气一般,语言表达能力忽然也贫瘠起来,语气干巴巴而轻飘飘的没什么气力。
泪水沾到指腹的瞬间,五条悟像被烫到一般先下意识收回手,轻搓了下,感受到温烫的温度后,又转了转手腕。仿佛是既想替你擦拭眼泪,又觉得你好像不一定需要的,一副不知所措一般的僵硬模样。
五条悟倒是没有什么责怪你的意思,你当然也还算清楚这一点。因而你觉得自己也不算在哭,只是身体上的情绪忽然崩盘,只能像个忘记关上的水龙头一般无情地流着眼泪。
其实是很难说明的吧。这种想哭的感觉,仿佛身体濒临极限,某种亟需宣泄的情绪像开闸的洪流一般冲击着所在的河堤。流出的眼泪是预警坍塌的开始,但又好像只要稍微冷静一下,就能完全控制住身体内某种猛烈的情绪。
可还是太奇怪了吧。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所哭,不知道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顷刻间拥有想要冲刷掉一切的悲伤情绪……
只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身体忽然开始无法处理,无法控制,无法思考,无法摆脱,更无法停下这些汹涌猛烈的情绪。
后悔,怨恨,懦弱,无能,愤怒,不甘,痛苦,悲苦……
你甚至都不知道一个人竟然能够承载,甚至消化如此多的负面情绪。没有那么多需要品味的苦闷与咸涩铺垫,只是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真的做不到之后,就已经开始无能地哭泣起来。
眼泪缓缓沾湿面前的被褥,湿漉漉地晕开一点又一点的水迹。
情绪难以自禁,鼻腔难以呼吸,眼泪流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不知为何,还是无法停下分毫。
即便你知道,并且清楚地明白在错误已经确定的情况下,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就是在此时此刻、后知后觉的……
非常、非常的自责与想哭。
“你要……”
五条悟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字,你就闷声打断道。
“别说话。”
“哦。”他这样应答道。下一秒,却又忽然站起来,耳廓泛红地把你稳当地抱在怀里,确实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只在心里道。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非常奇怪的感受,毕竟他之前很少有能如此正常地接近你的时候。此时所给予的只是一个拥抱而已,不算太过贴近的距离,也没有过多强制的动作。但呼吸间总充溢着他身上带着一点温度的,清冽又带点甜味的气息。
不知道是你本身就已经在平复情绪,还是他身上莫名有了种让人安心的气息。你这时候稍稍遏制住哭泣,瓮声瓮气道:“你真讨厌。”
“好低的攻击力。”这似乎是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或许只是惊诧之下的感慨之言。于是在他意识到后,便很快地没有了下文。
然而他在心里默念道。
【哭起来也真是可怜兮兮的,跟在雨天被遗弃在箱子里的幼猫似的。】
耳目灵敏在某些时候并不能算什么好事。
“悟……”
“什么?”
“其实你要是个哑巴,我对你的评价应该能更上一层的。”
“好过分。”他没什么正经地放开你,莹蓝的视线与你平视,近乎面贴面道,“人长嘴就是为了说话的,这不是你之前……”
“我是在说你。”你擦了擦眼泪,半晌又纠正道,“只是在说这种可能性而已。但也说不准你要是真的不会说话之后,我会失去这种幻想,从而会更纯粹的讨厌你一点。”
或许是受一种敏锐的直觉支配,他下意识追问道:“那现在呢?”
“让我忍受一个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声音的世界,我可受不了。”
“是在转移话题……”
“是在回复你们两个给出的选择。”你忿忿不平道,“就算语言修饰的再怎么漂亮,不还是在搞软禁吗。”
“不好吗?”他毫不意外地笑了起来,眼眸半敛着弯出弧度,“你完全可以选择放弃抵抗,然后把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们。”
修长的手指轻落在你的手腕内侧,带着温烫的热度,轻轻点了点。
“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工作,也不会有人要你承担过多的责任……”
手掌顺着肩颈,虎口贴合颈脖,握紧一般地收了收。无形之中的动作,像是冰冷的刀刃横亘于此,却并没有让你感受到分毫不适。
“只要乖乖的待在我们为你准备的房间里,那么一切都会有的。”
屈起手指,怜爱地蹭过你的眼尾,沿着泪痕抹去湿润的泪水。直至展露在他眼前的,就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瓷白脸庞。
也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安静过头了。五条悟就在这一片良久无动的静默中等待你的回答。
没什么不一样的。无论什么答案都好,在尘埃落地后反而能让人感到意外的安心。如果你不甘心的话,就他就陪着你继续找对方算账,哪怕结果是一起走到咒术师的尽头;如果你想放弃的话,那么接下来他所采用的任何不使你受伤害的手段,都不再是你说了算的。
毕竟比起让你离开后,就这么不清不白的死去,果然还是放到眼皮底下更能让人接受一点。
他完全没有避讳地袒露出自己的心声。危险的想法在边缘跃跃欲试,仿佛总在由衷地怀揣着某种期待。
可能只是个巧合。晨间清风忽动,一举撞开半开的窗框,发出咣啷一声巨响。像是不合时宜被打破在地的茶杯,平静的水面在此刻骤然四分五裂开来。
五条悟皱着眉往窗外眺了眼,确认了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后,不太在意地伸手挥动,操控咒力精准使窗口重新关严。
“只要你能当上五条家的家主。”
无来由的,你轻眨眼睛,偏侧过头,意有所指道:“五条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嗯?”他微不可察一僵,“你几个意思?”
你神情莫名柔和地注视着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颇有些无情地破坏了当前的一切氛围,“是不是还挺像的?”
面前的人在某一瞬仿佛露出了一种正中靶心的微妙表情。像是意识到了你并不是在无的放矢,并且能够精准定位到他与家里老人谈判伏黑惠归属权的经历之后,他莫名开始不自在起来。
那是一种比被夜蛾老师拆穿各种不走心的借口时,还要更加实在的,仿佛骤然间被接触到灵魂深处的无所适从。
“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
你走下床,背对着他去开门。路过他时,柔软的仿若叹息一般的声音,也轻缓地传入他的耳际。
“好好关心下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