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伏黑甚尔停好车,迈步跟着你朝往山间密林走去。上山时,他的视线由下至上落在你的背影上,或许是地势落差的缘故,他总觉得眼前的身影忽然开始变得消瘦,并且沉默起来。
你观察着四周的咒力残秽,拨开枝叶往前行进。走了一段路,然后停在原地继续探察,待找到了踪迹,再继续追踪。行动逻辑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全部依靠本能行动,其间沉默寡言到了极致。
呼吸是沉重的,而且不敢放松。就好像你现在全身上下的行动,都在靠一口气撑着,哪怕只要稍微呼吸一口,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那口气就将于顷刻间消散。
“那好吧,我换个问法。”伏黑甚尔在你身后问道,“你是准备去给谁收尸吗?”
你脚步一顿,而后停在原地,半转身回头看向在此刻莫名笃定的伏黑甚尔。
“你的表情写得很清楚。”伏黑甚尔指着你的脸,话语间凝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耐心,“失魂落魄,却又蕴满杀意的模样。就好像,那个家伙害你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存在。”
“找不到。”飘忽到几近气若游丝的语气。
“你说什么?”开始本能地觉得不妙,伏黑甚尔拧眉问道,“你现在真的还清醒吗?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没有确切的回应。他看着你冷意凝聚的侧脸,好像陷入到了某种情绪之中,周身仿若真空一般开始将在世界能触碰到的一切抽离。
你觉得自己始终无法思考,身体内压抑的情绪像是盛满水桶的水,任何控制自我的感知都只能点到为止地划过水面上方,落到你能掌控并且感知的意识之外。
“要先找到人,然后……”你摇了摇头,口中喃喃自语。
虽然咒术师没几个精神正常的,但你显然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思及于此,伏黑甚尔眉间皱起痕迹。他并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毕竟诅咒师惯来单打独斗,根本没有与同伴互助的相关概念。
但此刻你的状态,显然一副他再不管就要出事的模样。于是他伸出手,尽可能收敛力度地往你脸上拍了拍,顺着你的话说道:“所以你找到了吗?”
冷不丁被泼了一桶凉水似的,你忽然清醒过来。
之前晃动的影子聚合成眼前的人影,你盯着对方在视网膜上逐渐清晰的身影定了定神,声音自远方回归,“有枪吗?”
伏黑甚尔视线上下扫过,兀自衡量着你现在的状态,试探道:“只有准备用来刺杀「星浆体」的那一把,你要吗?”
“……你把我惹毛了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没有。”
眼看你恢复了点过去所他认识的模样,伏黑甚尔不禁若有所思道:“只是突然发现你怼我的时候,思路还蛮清晰的。”
这不大像是夸奖。
你没有开口反驳,只是揉着太阳穴,缓解着头脑中难言的刺痛。
伏黑甚尔看着你这副状态,墨绿眼曈中浮出的光斑轻闪,然后倏地,把枪递到了你的的眼前。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黑漆漆的枪口正对你的胸口。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一刻,你悚然一惊,呼啦往旁侧一退,“你想干什么!”
“啊,你怕这个。”
伏黑甚尔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枪,后知后觉地从你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递枪姿势的不妥。接着他便果断干脆地调转方向,将枪口对准无人的那一侧,掩饰一般地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要这个吗?给你拿着。”
【油盐不进的大小姐竟然还会有害怕的东西,还真稀奇。】
听到他带着点调侃的心里想法,你轻按跳动的眉心,接过枪。手指扣在扳机上的那一刻,你甚至真的有在考虑要不要顺势给他一枪。
但到底也只是想想,毕竟眼前这具肉身巍然高大,鼓胀的肌肉线条流畅明晰,光看着就能感受到其中爆发性的力量。这是个曾经近乎无伤抗下五条悟一发「赫」的家伙,这样极致的肉体加成,伏黑甚尔完全可以向你表演一场徒手接子弹的好戏。
深呼吸。你将枪口对准天空,捂住耳朵,扣动扳机。
结果无事发生。
“那个,小姐你的保险没开。”
这话出口的瞬间,整个场景仿佛被染上了不合时宜的诙谐色彩。
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提前被设定好回复指令的保姆机器人,伏黑甚尔下意识压低声音,发出提醒的同时,观望着你明显生疏的动作,不禁怀疑道:“你应该不会朝自己开枪吧?”
你偏了偏视线,手上开始摸索这玩意究竟要怎么用,嘴上还不忘反问道:“我没事为什么要朝着自己开枪。”
“因为打不中目标。”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你别说话。”
伏黑甚尔从善如流道:“好的。”
在风声沉默的间隙中,你垂下眼睛,兀自开始考虑道。
如果真的打不中,那该怎么办呢?
*
“你在纠结什么?”
少年清冽的声音在这个留有人工开凿痕迹的洞穴中回荡,四处撞击时,总会带有奇异的嗡鸣回响。
夏油杰与他隔得不远,能清楚看到对面少年的姿态放松,似乎还不是很习惯箍在自己额头上的运动头巾,总是会不自觉地轻轻拉扯。
求人合作的态度再正经不假,但却没有坐以待毙的被动感。这种态势让夏油杰清楚地认识到,这并不是对方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
“你对她的恶意很重。”夏油杰肯定道。
“有吗?”他笑弯眼睛,语气也听不出太多的感情偏向,“我应该还蛮喜欢她的。”
“应该?”夏油杰不相信他的说辞,但无法完全不在意他话中饱含的深意,“我比较介意的一点是,你的话里话外都不在乎她的死亡,只是像在……”
对方倏然接上他的话,“像在陈述客观事实一样,朝你发出邀请,对吗?”
他这副轻慢倨傲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不惯。各式咒灵从夏油杰的脚下以及身后裂变的空隙中,攀涌而出,围堵掉他所有的退路。
“比起在这里,我们或许可以在禁闭室里慢慢谈。”经过观察与思考,夏油杰无比肯定,“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他摊开双手,清新的少年气质荡然无存,倒是在这个时候有了点裹挟一切的狂妄气度,“但我,显然是个例外。”
或许是意识到什么,夏油杰骤然沉下脸,“你是什么东西?”
“与你一样……”
话音未落,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倏然偏头躲避。一发子弹擦着他的面颊呼啸而过,击入石隙,敲裂石面。
“很惊讶吗?”
你站在不远处,举枪朝准对方,目光中冷意骤聚,“我能在不破坏「帐」的情况下来到你的面前。”
“是很惊喜。”对方举起双手,站在你跟夏油杰的中间,犹如打招呼一般,动作里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毕竟能以这样的状态与你相见,这应该还是第一次吧。”
嘭!
话音未落,又一发子弹从枪膛中旋转而出,径直冲向他的肩膀。
“还真温柔啊。”
他手指轻动,交错的细线勾缠凌空而来的子弹。稍一用力,半空中银光一闪,恍若无形的刀刃划过,子弹被劈分成块,飞速擦描过他的身侧。
“瞄准的目标竟然是肩膀,而不是我的头吗。虽说结果不会改变,但就过程来看。”他忽然抬手,轻叩自己的额头,“是在下意识地避开「月城真我」头上的伤疤吗?”
“那这样呢?”夏油杰说道。已经快步压在他的侧面,是预备将人活捉生擒的姿态。而这样迅疾的力量,却被对方挡下,或者说硬生生躲避开。
“别这么突然,我们之前还正在谈合作呢,不是吗?”
他躲过一拳后,手掌背在身后,轻轻握了握这具身体的拳头。这具身体到底还是瘦弱,哪怕体术技巧再怎么高超,恐怕也无法与此时的夏油杰抗衡。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便也放弃以卵击石的想法,开始左右躲避攻击,试图逃出这个包围圈。
“【别动。】”
这凭空而来的指令似乎在他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他甚至还有余力朝你轻然眨眼。
你晃着枪口想要找准对方的身影,但两个人靠得太近,你完全没有信心在不误伤夏油杰的情况下,朝飞速运动着的目标开枪。
冷静,冷静。
你告诫自己道。
用用术式的视野是可以捕捉到目标的,只要将精力再集中一点。
于是这个时候,耳边流过的声音像是千重演奏同时响起,震荡的嗡鸣涤垢洗瑕,留下你眼中世界最纯粹的样子。
是感受到的,而不是看到的世界。善意与恶意分明,真实与谎言开始脱离。
视野前所未有的开阔起来。仿佛曾经对于世界的感知,都背负着某种异常的重量,以至于只能在狭小的世界内寸步难行。
而今仿佛重负卸下,阻碍你探究世界的无形之墙被骤然推翻。你视线里的「月城真我」从清晰的少年身形,逐渐扭曲化形为一个模糊不清的,仿佛重重影子交叠在一起的污泥状的影子。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眯了眯眼,试图打乱对方的动作,“你究竟是谁?”
听见你提出这个问题,对方落在一处高台上,在短暂的停憩中,十分坦然地露出一副颇为疑惑的神情,“这问题对你来讲很重要吗?”
这问题确实不重要。但他对于问题本身的逃避,却让你无比清晰地确定了他并没有要真心合作的意思。
“虚情假意的家伙。实际上我被拦在「帐」外面的时候,我还很想知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当我进入「帐」之后,我就突然发现了,其实你的目的对我来讲并不重要。”
你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肩膀,沉寂如暴雪覆盖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地落在他身上。感知到那张无动于衷的皮囊下隐藏的错愕,你轻然地朝他露出一抹笑,甜美柔和得不像话。
“【毕竟你越是谨慎,越能让我感觉到,我们在这一点上其实是一样的。】”
话毕,你一枪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对面就像是你在镜子里的看到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在枪响后,依照与你同样的动作单膝跪地,闷哼被压抑在喉间,捂住自己未曾受伤的肩膀。
你看到他白皙的颈脖上青筋抽动痉挛,大概是疼得厉害。
夏油杰猛地回头,瞳孔震动,俨然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在指使咒灵将对方禁锢在原地的同时,他却不敢妄自触碰你的伤口,手掌顿在半空中,心中情绪飞转沉落。
肩膀处的伤口被反转术式飞速治愈。你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没问题。放开捂住肩膀伤口的手,触目惊心的血迹后是恢复如初的肌肤。
随手蹭去掌心的血迹,你感慨着,眼神中的冷意却越发清晰,“或许我该庆幸,幸好你这具身体还会怕疼。而且,也算是托了你的福,让我清楚地理解了反转术式只能治愈肉体上的伤痛——”
“而始终与灵魂无关。”
“「我们是一样的。」”被咒灵全然压制住的他重复道。
肩膀处剧烈的,近乎令人无法喘息的疼痛完全无法使用反转术式治疗乃至缓解,仿佛确然是从灵魂深处溢出来的疼痛。清晰地与肉体隔离,扩散至灵魂的每一处。
感受着,思考着,而后他终于意识到你究竟是怎么在不触动警报的情况下进入「帐」的内部的。
他抬眼看向你,语气难免虚弱,却也肯定道:“你「盗用」了我的身份。所以「帐」才会把你识别为我,然后就这么把你放进来了,对吗?”
你其实也就是试试而已。毕竟只有在亲眼确认这一招确实有效果之后,你才能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大腿上又打了一枪。
“你在干什么!?”
夏油杰这样惊惶失态,乃至愤怒恐惧的模样是极少见的。他扣紧你的手腕,手掌心沾满了淌下的血迹,修长指节顺着你握紧的手指缝隙硬生生挤入指缝,把你手中的枪夺了过来。
即便有反转术式治疗,但那一瞬间的疼痛到底也不是作假。你额际冷汗直冒,但还是顺着他的动作放开了手中的枪,解释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临门一脚,对方要是真跑了这往哪说理去。
或许是读懂了你的未尽之言,他眼皮轻然半阖,神态仿佛疲惫到了极致,靠在你肩上微微喘息。过了一会儿,他将手中的枪支放到一边,伸手揽住你的肩膀,手掌强势地抚着你的后脑往自己怀里按。
这个姿势说实话不是很舒服,你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但对方只是纹丝不动地抱紧了你。神色沉寂无言,贴近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你还没说什么。那一侧姿态狼狈的家伙,眼眸闪了闪,倒是率先开了口,“就这么把我抛在一边真的好吗?”
头脑中的警报瞬间触发。你望过去时,正接触到他蕴满笑意的神情,从容之中透露出几分铭刻于灵魂的洒脱。尽管气若游丝,他却也在用那般认真而端肃的态度道:“也不要因为我说过喜欢她的话,就这么把我晾到一边。”
夏油杰转头望向他,而后把你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
不是错觉。少年眨了眨眼,身体本能的颤抖下,一滴冷汗淌过秀清的脸侧。让他透过模糊的视线,仿若看到了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正隐忍地叼着锁链试图把自己的猎物彻底关起来。
可怕的家伙。
紧接着,你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你的喜欢就是让我去死?”
“毕竟那个送头巾给我遮疤痕的姐姐——”
他拉长了音调,歪了歪头,眼睛弯着几近柔媚的弧度,补充道:“很温柔嘛。就像是洒满整片天空的阳光,触手可及到——”
“让人觉得只要稍微强势一点,就能够彻底据为己有。”
【无论采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
你皱眉评价道:“真是扭曲。”
【毕竟死亡从不是一个人的终点,唯有遗忘才是。如果你想知晓我的名字,那么就注定了,你于今后所过的每一天,都无法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少年轻笑了声。而后包裹着此方空间的「帐」骤然碎裂,被隔离在「帐」的外侧,掩藏于地底的咒灵忽然拔地而起,冲破了少年身上的禁锢,预备将他带离此地。
“【别动。】”
“站住。”
惊变发生的下一刻,夏油杰就已派出咒灵追去。
半空中的咒灵只是顿了一瞬,整个画面就像是一帧不明显的暂停,而后只在瞬间就转体躲开夏油杰追咬而来的咒灵,远离了你们的位置。
阳光漫散的反射下,你看清了他手里的银色丝线,像是傀儡的悬丝一般操纵着手下的咒灵与自己往上飞去。就这么强制性地通过外界的力量,扭正你对于个体内在的干扰。
这种想法,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在他即将离去之际,你听见他道:“真是可爱的表情,我说什么都会相信。我会好好记住这一天的,毕竟是你一时心软,没有选择就地击杀,才把我放跑了嘛。”
“那么。”他坐于其上,远远朝你挥手道,“我们后会有期喽。”
“我的——”
他用口型作出你名字的发音,滚出性感亲昵的语调,你却只觉得一把又一把的刀子插在心上,撕裂出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么作为交换,将在此告知你,我真正的名字。】
【——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