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央钻入熊洞,杜蕊微转身即去。这熊洞外窄内宽,洞口只得两尺大小,洞内却宽有三五丈,深达数十丈,弯弯曲曲,一眼看不到尽头。雨水从天而降,洞口极是泥泞,但里面颇是干燥。沉央站在洞口,知道背后定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他,羞得无地自容。
“这位小哥,且进来避一避雨。”老者在背后喊道。
“多谢老人家。”
沉央低头走过去,老者笑道:“如今这世道,虽说人人恨生向死,但留得有用身,方可有用为。即便是小老儿也想多活几日,看看那安贼是何下场,更想看着大唐再现昔日荣光。倘若死了,那可就看不到了。唉,可惜了张大人。”怅然一叹。
“老人家说得是。”
洞内虽是宽敞,但却并不高,沉央身形颀长,不得不蹲下身来。过了一会,只听外面雨声越来越大,洞口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忽又听得雨声中夹杂着簌簌异声。他浑身一震,当即侧耳倾听,自从坠入大河之后,他的五识便灵敏异常,若要细听,便是一只蚊虫从十丈外飞过,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簌簌声响络绎不绝,先是八九道声响飞临丘陵,随后又是二三十道声响紧追不舍。先前声响扑向树林,一人叫道:“大家散开,分头走!”
“好!”众人回应。跟着,这八九道声响便散落在林中,向四面八方奔逃。后面数十道声响追来。沉央听得树叶摇动声,显是后面来人落在树上。一人哈哈笑道:“想走,逃得了么?”
树叶猛摇,嗖地一声响,跟着又是碰地一响。沉央心想,定是有人逃得不及时,追兵从树上腾起,一掌打中逃走那人。
“嘿嘿,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等逆天行事,便是这等下场!”先前那人说道,又是一掌打去。噗一声响,另一人被打得飞起,撞在树上,但却放声大笑:“顺天盟,顺得是甚么天?倘若顺得是安禄山那狗贼,他算得甚么天,阎青冥自然要逆,天下人人皆逆!”
先前那人哈哈一笑,大声说道:“死到临头还出言不逊,阎青冥,今日这荒山野岭便是你的埋骨之所,你若要逆,那便下黄泉去逆,与顺天盟为敌,下场只得一个!”
“阎少侠!”簌簌簌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奔来,有几人当即与先前那人交上手。紧接着,树叶沙沙摇动,站在树梢上的追兵冲下来。
“快走,快走!”阎青冥高声叫道,声音急切。
“走甚么走?”一人大声喝道:“阎少侠委实瞧不起人,咱们去助张大人守城之时便已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城破一起死。如今城已破,张大人与雷大侠和南八均已慷慨赴死,我等又岂能弃你而走,苟活人……啊!”话还没说完,唰地一声响,这人闷哼一声,显是中了一剑。
“死便死了,杜庭云虽死无愧。甚么顺天盟,行得尽是倒行逆施之事,堂堂罗真人竟是如此人物,让人不耻啊不耻……”又一个声音高声道,同样来不及说完话便与人交上手。
杜掌教为何还不出手,沉央听得大急。
这时,突听一声惨叫,跟着有人喝道:“是谁?”
“西华山杜蕊微。”杜蕊微的声音冷冷响起。“西华山竟也敢管顺天盟的事?”一人狞笑道。杜蕊微道:“天下但有不平事,西华山便敢管得。”话刚落脚,又听一声惨呼,沉央听声会意,知道是杜蕊微又伤了一人。
“这天下几时轮到西华山来管了?”先前打伤阎青冥那人冷笑道。沉央听得剑气声与掌风声交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心想,这人当真了得,一时半会,竟能与杜掌教斗得不相上下。
“西华山管不得,那谁能管得,你们那甚么逆天盟么?”绫儿声音响起。
“天下弃西华山,西华山却不当弃天下,自然要管!”西华山众女齐声叫道,忽然闪出,杀了顺天盟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煞时间,沉央只听剑吟龙啸,四面八方均响起打斗声,惊呼声,娇喝声与惨叫声。一时也分不清倒底是顺天盟居上,还是西华山众女更胜一筹。这六七十人俱有一身本领,忽而在树梢上剑来剑往,忽又在树林中奔窜,纵然有十只眼睛,十只耳朵,也看其不得,听其不得。
沉央忧心杜蕊微等人安危,在熊洞中坐立难安,一会站起来,想要冲出去,一会又强行按耐,蹲坐在地。他心下自知,虽然自己是个昂昂七尺男儿,手脚俱全,精力充沛,但这等恶斗,他又岂能帮得上忙,若是冲将出去,只怕反倒会累及她们畏手畏脚。
又过了一会,沉央忽然猛地起身,朝洞外看去。洞口雨雾迷蒙,自是看不清楚,但他却听得有三人正朝熊洞奔来,也不知来得是顺天盟的人,还是西华山之人。少倾,最前面那人从熊洞上方掠过,另外二人也即掠过,追那人而去,不多时又去而复返,落在洞口不远处,其中一人道:“逃得倒是快。”
另一人道:“若不是这般大雨,又有这许多树木遮掩,他又岂能逃得?”
先前那人道:“这些人横不惧死,他虽逃了,定不会远去,必然折将回来再战。”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叹道:“唉,向来只听说西华山薛暮容本领了得,谁知这杜蕊微竟也如此厉害,只她一人便伤了五六人,朱氏兄弟也死在她剑下。只要有得她在,今日这场恶斗,胜负难料。”
另一人道:“以她的本领,只怕更胜薛暮容三分。好在,清宁散人与裕海大法师等人赶来,缠住了她。要不然,我等怕是得栽上一个大跟斗。走吧,今日这一斗,当得不死不休,不是咱们顺天盟灭了她们,便是让她们西华山逆了天。唉,这些女娃儿当真厉害……”
“咦,你听,是甚么声音。”先前那人突然一声惊咦。
沉央心头咯噔一跳,稍徐,就听另一人道:“是在那洞里,走,且去瞧瞧。”脚步声响起,二人轻手轻脚走来,走到一半突又顿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诸位且出来吧,你们俱是英雄,是英雄怎能钻得熊洞?”
另一人道:“英雄当然得钻熊洞,只是这熊嘛,却非英雄之雄,而是狗熊之熊。哈哈……”大笑起来,但却不肯再往前,神情极是戒备。
被人发现,洞中人人自危,老者叹了一口气,便要钻出去。沉央忙即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老人家,且慢。”说着,捏了一张符纸在手,提剑走向洞口,高声道:“是英雄还是狗熊,你们进来瞧一瞧便知。”这时,他已能看得分明,便见洞口不远处有株树,树下站着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俱是三十来岁模样。
外面两人听得一怔,他们没有沉央那等目力,自然看不见,高瘦之人说道:“终日打雁竟然让雁儿啄瞎了眼,没想到这熊洞里竟然藏得有人,藏得还是诸位英雄。敢问英雄高姓大名,说出来让我们黄河二鬼见识见识。”说得极是不屑,戒备神情却半分不减,显然是心存顾忌。
沉央心想,杜掌教她们都说我是甚么紫阁山大法师,本领了得,但我哪有甚么本领,便是连条鱼也定不得,不过,倘若他们想要害人,那我也不能坐视,当得拼死护他们一护。如此,既不丢得沉央大法师颜面,也不丢西华山颜面。
外面两人等了一会,见沉央不说话,矮胖之人冷笑道:“师弟,与他多说甚么,藏头缩尾必是无名之辈。他们既然喜欢钻熊洞,咱们便赏他两记掌心雷,炸他个痛痛快快。”说着,抬起掌来,掌心电光闪烁。
“且慢!”沉央大急,忙即喝道。
“这位英雄,你有何话说?”高瘦之人问道。
矮胖之人道:“甚么英雄,便是狗熊,一窝狗熊。”暗中却在侧耳聆听,因大雨滂沱,他也听不真切,只听得洞内聚着许多人,气息纷杂不堪,好似寻常人一般,甚至比之寻常人也有不如。洞中众人饿了许多日,气息微弱,自是不如寻常人。然而越是如此,黄河二鬼心头越是犯疑,不敢轻举妄动。
“我是沉央。”沉央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洞口,死盯着斜上方的黄河二鬼,只待二鬼想要突下杀手之时,他便打出符纸,提剑纵出,不论死活,也要护得洞中老小。
“沉央?沉央是甚么……”矮胖之人叫道,叫到一半嘎然无声,目露惊色,过了一会,颤声问道:“你,阁下是谁?”本想说你,又觉不敬,匆忙改口为阁下。
沉央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沉央。”
这下,黄河二鬼听得真真切切,不由齐齐一抖。
天大地大,四海又八荒,英豪人物也是层出不穷,但试问天下,又有谁不知道紫阁山沉央大法师名号?年不及冠便已开山立派,道法有成便即剑行天下,所战之人,无一不是身怀大法的高人,澄观和尚不是他敌手,李行空败在他剑下,大日真君被他斩了一臂,当初在洛阳城时,他一剑来一剑往,挡者披靡,所向无敌。在潼关,更是打得薛暮容毫无还手之力,虽说不敌漠北妖道,可是天下又有谁能与漠北妖道为敌?
正所谓人的名儿,树得影儿。黄河二鬼想起沉央威名,心下是又惊又颤,众所周知,能胜沉央者,五个手指头便能数尽,他们自忖不是那五人之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看到对方一脸惊骇。
当下,高瘦之人朝着洞口便是一礼:“原来紫阁山沉央大法师在此,黄河二鬼多有叨扰,这便告辞。”说完,他心头骇怕,便要腾身飞起,暗想,沉央大法师在此,盟主又不在,那还斗甚么斗,莫论是清宁散人还是裕海大法师,或是那莫步白,均不是沉央大法师对手,若不告辞,难道等沉央大法师符剑齐出,把大家伙儿杀得干干净净么?
“师弟且慢!”
正当高瘦之人要飞身而走,好去告知清宁散人大家快逃之时,那矮胖之人忽然喝道。高瘦之人下意识顿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师兄,急道:“师兄,沉央大法师当面……”
“沉央大法师当面,我等自然不敢放肆。”
矮胖之人接口道,一双小眼睛不住转溜,突然干笑两声,面向洞口,说道:“师弟,切莫上当,堂堂紫阁山沉央大法师,岂会钻入这熊洞里?依我看,定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冒充沉央大法师,想要借大法师威名,吓唬你我。”
高瘦之人心头一动,暗道,是啊,世人都说沉央大法师道法深厚,乾坤无极剑遇强恒强,擅战而好战,怎会钻入这熊洞里,看着一群小女娃儿与我们厮杀?但转念又想起沉央诸多战绩,心头实怕,颇是犹豫。
“我便是沉央。你们倘若不信,大可进来。”沉央强忍心头乱跳,淡淡说道。
“进来便进来。”
矮胖之人大声道,但脚步却一动不动,此时他早已听得沉央气息,虚弱无比,隐隐竟听不到心跳声,料定必是有人冒充沉央大法师,然也不敢深入洞中。想了一下,抬起掌来,扬手便要打出一记掌心雷,试探深浅。
沉央一直便在注视二人一举一动,眼见矮胖之人要打出掌心雷,洞中尽是孤弱老寡,如何经得这一记,他心下一慌,当即抓住洞口山藤窜将上去,叫道:“我便是沉央!”
大雨滂沱,沉央站在洞口,一手抓着符纸,一手提剑。不远处,大树下,站着黄河二鬼,二人神情呆怔。
良久,高瘦之人颤声道:“师兄,真,真,真是沉央大,大法师,师啊。”骇到极致,口齿不清。矮胖之人面如猪肝,突地叫道:“告辞!”说完,腾身飞起,率先逃之夭夭。高瘦之人大惊之下,只顾呆看沉央,竟忘记逃跑。沉央只当他还不信,提剑猛走两步,扬起左手,想要展示手中符纸。
沉央大法师符剑双绝,天下人人尽知,高瘦之人只当他要打符,猛然回神,‘啊’地一声,掉头便跑。沉央仗剑直追,心头畅快不已,禁不住哈哈大笑,谁知脚下突然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