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爷,郭老真人死了,宗圣宫萧真人又不知所踪,你也一去不归。阿里娅极是担心,便带着云河云洛与不归去寻你,也是,也是一去未回。
从那以后,潼津县内每日都有人伤,每日都有人亡,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许多人离去了,哥舒老将军也留不住。再后来,皇帝陛下责令老将军出关南下,上卿大人便带着我们一同随往。刚一出关,天地盟便来了,一场乱战下来,死了许多人,紫霄真人便被一条血影打死了。我也中了独孤勿庸一掌,昏死了过去。待我醒来,便听说老将军兵败西原,十几万人全军覆没,尸体都被安禄山扔在黄河里。听说,河水,河水也为之断流。”
微风摇动火苗,火苗轻轻窜动。洞内极是安静,唯有提鞭女子的声音,她是夏川樱子,那名男子自然是藤原道满。
沉央看着窜动得火苗怔怔出神,忽然说道:“莫,莫步白呢?”
“他?”夏川樱子冷冷一笑,又叹了口气,说道:“他是天地盟的人。我醒来之后,遍寻不着上卿大人,只得回长安去。哪知,还没到长安,便听说皇帝舍下了万国之都,带着贵妃娘娘与十万禁军仓皇逃走。”看了一眼杨玉环。
杨玉环缩在洞角,笑了一笑,柔弱惨淡。
“莫大哥是天地盟的人?”
沉央背靠着洞壁,喃喃自语,额上汗水又渗出来。
杜蕊微轻轻一叹,目光极是担忧。
“是。”夏川樱子点头道:“便是他在背后刺了紫霄真人一剑,那条血影才一掌打死了紫霄真人。”
沉央眼底一缩,樱子续道:“我心想,上卿大人本领了得,定会逢凶化吉,说不定已先我一步回了长安,如今皇帝逃了,上卿大人多半就在身旁。我便往西南追去,追到马嵬驿时,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焚毁痕迹。我心想,来迟了一步,皇帝逃得真快,正要去追,突见一群人鬼鬼祟祟四处搜寻,跟着又有一群人从地底冒出来,与搜寻那群人交手。”
这时,藤原道满道:“我先樱子一步回到长安,在马嵬驿追上皇帝陛下,并未见得上卿大人。马嵬驿与潼关一般,也是人心惶惶,唯恐安禄山杀来。到得夜里,突听六军哗变,我大吃一惊。这时,有人来寻我,竟是高力士。高力士装扮成一名禁军,带着我从后门潜入驿中。刚一入内,满堂通明,皇帝陛下在台阶上走来走去,长嘘短叹,面容极忧。”
“他要杀我。”杨玉环忽然轻轻道,搂了搂身上大氅。
沉央向她看去,她也向沉央看来,目光凄然,令人心悸。
藤原道满叹道:“六军哗变时,太子李亨与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已然杀了杨国忠满门。又说红颜祸水,以致误国,要杀贵妃娘娘。我随高力士进入驿栈,皇帝陛下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大海茫茫,又有几成生机?我知陛下是在问我,便道:‘大海茫茫,吞天噬地,臣不敢说有几成生机。但东流回璇,沧浪击水,若是吉人,当有天佑,也不消风帆桨橹,顺流便可至扶桑。’我抬眼看去,只当皇帝要出海。
皇帝陛下哈哈笑道:‘朕是大唐皇帝,岂能飘浮东海?朕叫你来,是另有一事……’话未说完,驿栈外火光摇动,四面均是喧哗声。陈玄礼在驿栈外大声道:‘陛下圣明,红颜祸水,误君误国,不杀不足以平愤。’皇帝大急,又听万军高叫,陛下圣明,陛下圣明。我心头嗵嗵乱跳,暗觉天不是天,地不是地。“陛下!”高力士突然扑嗵一声跪倒在地,把我吓了一跳。“罢了,罢了。”皇帝扭过头去,朝高力士挥了挥手。
高力士捧着白绫带我来到贵妃娘娘住处,娘娘见我们进来,丝毫也不惊,只是笑了一笑,说,时侯到了么?高力士道,是。娘娘接过白绫,转身朝矮凳走去。‘娘娘,还是臣来帮你吧。’高力士忽道。娘娘一愣,高力士急走两步,接过白绫,忽又跪下,叩头不止,声泪俱下。娘娘笑了一笑,说,又说我红颜祸水了么,我都听见了。高力士说,天下大乱,人心不安,陛下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娘娘转过身去。娘娘笑道,死都要死了,转过身去做甚么呢?
高力士站起身来,老泪俱下,突然绕到娘娘身后,用白绫勒住了娘娘脖子。娘娘并不呼叫,也不闭眼。我心头大急,叫道:‘高公公!’劈手一掌朝高力士打去。高力士本领了得,一边勒紧白绫,一边与我交手。
我高声道,高公公,陛下并无此意。高力士冷笑道,陛下之意便是天意,岂是你能揣度?眼见娘娘气息将绝,我又急又怒,猛打几掌。高力士不得不舍了娘娘,往后疾退。这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侍女冲进来,扑通一声滚倒在地。我们心头俱是一惊,往外一看,便见皇帝陛下站在院外,背对而立。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高力士眼光闪烁,那名侍女醒了,正要惊叫出声,高力士抢过去,用白绫将她勒死,然后大声叫道:‘娘娘,娘娘!‘一边叫一边冲出屋外,又朝着院外喊道,娘娘已死,六军当安,可要验证?
我大吃一惊,六神无主,突听陛下道,后栈有密窖。我惊眼看去,陛下并未回头。我当即扶着娘娘往后栈走去,娘娘低着头,也未看陛下。途经陛下身旁时,陛下忽道,多谢。我一愣,心想,陛下是在谢谁,谢我还是谢娘娘?娘娘没说话,我便道,大唐之风华,大唐之气度,与红颜何干,又谈何祸水?说完,我心下大颤,更不敢留,扶着娘娘快步来到后栈。后来,陈玄礼并未验尸,但却放了一把火,把驿栈烧得一干二净。
我与娘娘和几名侍卫在密窖里待了半日,出来时,又遇太子殿下的人四处搜寻,便交上了手。樱子师妹也就在这时来到马嵬驿。至此,我们带着娘娘四处躲藏,追兵一心要杀娘娘以绝后患,一路逃,一路杀,直至这里。”
说完,藤原道满喘了口气。洞内鸦雀无声,均在想,李隆基倒底是要让藤原道满带杨玉环走,还是要让高力士杀她?倘若要让高力士杀她,又为何要把藤原道满唤去?倘若要让藤原道满带她走,为何高力士又敢下死手?
过了一会,绫儿奇道:“兵变的人是那个甚么陈玄礼,为甚么却是那个太子殿下要杀人?”
杜蕊微叹道:“人心鬼域,最是难测。天下大乱,总得有人自认其罪,皇帝不能杀,只能杀一女子以泄愤。至于太子殿下为何要杀人,想来马嵬驿兵变便是以他为主谋。”
“原来他才是背后那个恶人呀。”绫儿惊道。
杜蕊微道:“恶人好人,谁又能说得清?”
“也是呢。”
绫儿点了点头,忽然一转眼,见沉央又闭了眼睛。
第二日,天方微亮,众人便离了绝壁孤栈。急行两日,已至汉水畔。巴蜀有得崇山险岭阻搁,倒不似京畿道与河南道那般兵荒马乱,但也人人谈安禄山而色变。杜蕊微命人去打探了一番,李隆基率百官仓皇逃走,直入蜀地内腹,太子李亨监国,北往太原,布重兵于灵武一带。
在江边小镇稍事休整了一日,绫儿与紫烟去雇船,回来时说,顺水南下得人极多,如今只得一艘小船与一艘空栌舟。空栌舟便是无桨无橹之舟,因汉水居高临下,顺流往东很是便利,是以颇多这种无橹舟。
杜蕊微要带沉央去西华山疗伤,西华山位于岭南,顺水入江之后还需转道,自然坐不得空栌舟。藤原道满却是目光一亮,与樱子细细一阵商议,决定坐空栌舟回东夷扶桑。
众人来到汉水畔,此时已是三月中旬,春日正浓,江边柳树垂云成阵,雨燕来回飞旋于江上,偶尔听得两声鸟鸣,幽深而空远。
绫儿扶着沉央从滑杆上走下来,杨玉环披着黑色大氅站在江边,江风拂起她氅角,兜帽下飘起几缕发丝,如絮飘零。沉央向她走去,站在她身旁,一同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
江畔泊着两艘船,一艘蓬船,可坐十来人。一艘空栌舟,望来既似横树于江,又似巨筒飘浮。风一起来,浪起浪伏,那空栌舟也随之起伏。夏川樱子与藤原道满和两名侍卫正把吃食与淡水等物事搬入舟中。
良久,沉央道:“莫若留下来,一道去西华山。”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杨玉环轻轻道:“时候已到了,杨玉环的道已绝了,红颜祸水自当随风飘零。听说东海有鲛人,一生只哭七次,喜怒忧思悲恐惊,每哭一回,便少一样,最后便沉在东海海底,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化作石人。杨玉环常想,人若没有七情六欲,没有那些喜怒哀乐,那又是怎生一副模样?沉央,你还记得么,在龙门清溪,我与你说过,我极喜盈儿,真想似她那般,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