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倒卷,卷起壁上寒水砸在洞口。百年千年下来,滴水穿石竟砸得坑坑点点。洞内火苗窜动,掩印着众女脸庞。
“我曾听得万鬼痛哭。”沉央说道,目露余悸。
众女无不心头一凛。
绫儿心想,安禄山在潼关外杀了十几万人,把尸体扔到黄河里。那些死了的将士怨气极重,乾阳照来,也是一时不化。他与尸海同行数日,每日听得万鬼齐哭,那得多可怕呀?莫说万鬼齐哭了,便是十个鬼哭,我也承受不住。难怪他五识灵敏异常,想是他动也不动得,偏又听得鬼哭震天,日日听,夜夜听,莫说是人了,便是神仙也得疯吧?
想到这里,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杜蕊微叹了口气,说道:“且歇着吧。咱们先回西华山,待你伤好了,再作计较。”替沉央扯了扯滑下去的羊皮大氅。
沉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众女面面相窥,想到万鬼痛哭,不由自主又向沉央看去,但见沉央眉头紧皱,胸膛一动不动,若不细看,定然以为没了呼息。
过了一会,绫儿轻声哭道:“师姐,凌师兄是这等好人,为何,为何便要遭得那般罪呢?又不是他杀得人,那些鬼为何偏要对着他哭呢?呜呜……”
杜蕊微脸上也露悲色,替绫儿抹去泪水,说道:“天下哪有这许多道理,那些鬼也未必便是对着他哭。他遭了这等大罪,必有后福。”
“呜呜,凌师兄这等好人,不该受罪。老天爷瞎眼了么?”绫儿又哭了两声。许是情难自禁,哭得稍微大声了一些,就见沉央浑身一抖,眼皮颤了两下,嘴唇也不住哆索。杜蕊微忙伸手抚他额头,令他平静下来,她又叹了口气。
众女心生悲戚,更不敢高声说话,一时无声。赶了十几日路,众女也有些疲惫,过不多时,便均已闭了眼睛,或是打坐入定,或是靠着洞壁睡去,火苗仍自窜动。
到得下半夜,沉央突然一阵颤抖,猛然睁开眼睛,身上羊皮大氅也即滑落。杜蕊微就在他身旁入定,他这一动弹,她立即便睁开眼睛,替他抹去汗水,轻声道:“又梦见了?”
沉央每日都是如此,但凡睡去即会入梦,但凡入梦便是恶梦。往日杜蕊微不明究理,沉央也不曾说,如今她自然知道,他多半是又梦见飘在河中,听万鬼齐哭。哪知,沉央却摇了摇头,说道:“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杜蕊微心下一惊,现在兵荒马乱,都在四处逃命,怎会有人来这里?但见沉央说得肯定,她便侧耳一听,只听得冷风卷水,水击岩石发出滴嗒声,山猿轻啸声,夜鸟拍翅声,唯独听不见人声。沉央又道:“来人不少,有人在逃,有人在追。”
杜蕊微心头更惊,众女已醒,她便提着剑向洞外走去。因处两山夹缝,头顶又无日月,四下里黑压压一片。她运起目力一看,只见栈道危危,百步九转,但却并无支人片影。这时,猛听一声儿猿啼,啼声尖利,令人心头一揪。
她回过身来,走到洞口,说道:“有人来了。绫儿,紫烟与我来。紫云师妹,你们好生照顾他。”
众女称是,心下却惊。
绫儿与紫烟站起身来,随杜蕊微一起离去。
栈道虽危,但与三女而言,与平地无异。三女往回急奔,耳听猿啼声越来越急,夜枭叫声也是越来越凄厉。奔得里许,突听前方响起打斗声与弓弩呼啸声。
杜蕊微纵上一处尖石,定目看去,迎目便见一人快步奔来,身形臃肿,好似背上负了一人。另有几人在后面与一群人交手。因隔得太远,她也看不清这些人是男是女,又是何模样,但她心头却是大惊,暗道,他,他竟能听得如此远?
“果真有人呀,师姐,我们该怎么办?”绫儿问道。
“啊!”猛听一声惨叫,一名断后之人坠下栈道。杜蕊微眉头紧皱,突见一人凌空飞起,从断后几人头顶跃过,一剑杀向前面那人。前面那人背上负了一人,回转不得,眼见便要被一剑刺个正着。
杜蕊微心想,救是不救?倘若救了,谁又知道救得是好人还是恶人?
正自犹豫,突听一声娇喝,断后几人中一人电射而起,猛地一鞭卷住那人脚踝,往回一扯。那人也很是了得,反剑便斩,谁知软鞭上突然窜起一头恶鬼,朝他撞去。他吃得一惊,忙仰头避过。提鞭女子冷冷一笑,猛一抖腕,将那人甩出栈道外。那人朝下坠了十几丈,一脚点在一块尖石上,朝上纵去。
提鞭女子唰唰唰几鞭抽去,均被那人避过。眼看那人便要纵上栈道,提鞭女子腕上飞起一朵莲花,转瞬化作两只恶鬼,一者吐火,一者喷水,把那人上来之路堵得严严实实。
那人一时不惧,被鬼火灼身,惨叫坠下。
“放箭!”一声大喝响起,弓弦震响,一蓬箭雨扎向提鞭女子。
提鞭女子急急抖腕,把箭矢卷得七零八落,但身处栈道,回旋之地甚是狭窄,肩头上中了一箭。“放箭!”又是一声大喝,排箭扎去,竟是要将提鞭女子与前面二人通通射死。
“救人!”杜蕊微轻喝一声,从尖石上飞身而起,射向栈道。绫儿与紫烟当即跟上。
三女冲入栈道,杜蕊微施展起三分剑法,剑光如练,击得箭雨叮叮当当直响。
这两拔人追逃已有多日,一路上交手无数,均是神疲力乏。是以三女杀去,竟是挡者披靡,所向无敌。绫儿一剑刺死了名和尚,顺手又杀了一名游侠,再环剑一斩,将五名军士斩得连滚带爬。
“你们是谁,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拿人,竟敢阻拦!”一人高声叫道。
绫儿看去,只见这人顶盔贯甲,显然是这一群追兵的首领,她提着剑笑道:“嘻嘻,甚么太子殿下,如今天下有两个皇帝,谁知你说得是哪个太子殿下。”
“自然是李家太子。”首领叫道。
“李家太子?”绫儿眉头一皱,回眼看向提鞭女子与前面那二人,然后又看了一眼杜蕊微,见杜蕊微摇头,她便冷笑道:“甚么李家太子,我们不曾看见,我们只见你们这群乱兵要杀人,杀得还是一介弱女子。再说了,既然是李家得人,为何不去杀安禄山?”再不多话,一剑斩去。
追兵大惊,躲避不及,又被绫儿杀得两人。
“走!”那首领狠狠瞪了三女一眼,呼喝一声,率先转身逃跑。他既一逃,众追兵岂敢再战,纷纷转身,顷刻之间便逃得一干二净。
“哈哈,一群匪兵。”绫儿提着剑大笑,笑得极是开怀。
提鞭女子拔下肩头与臂上的箭失,看着三女身上道袍,狐疑道:“你们是西华山……”
杜蕊微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只是一瞬不瞬看着前面那二人。这时前面那人已顿住脚步,背上那人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
“我识得你,你是鸿胪寺得人,与凌师兄交情甚好。那个李家太子为甚么要追杀你们?”绫儿笑道。
“他不是要杀我们,他是要杀……咦,凌师兄是谁?”提鞭女子奇道。
绫儿脸上一红,笑道:“凌师兄便是沉央大法师啊。”
“沉央,他在哪里?”
两个声音齐声道,一人自然是那提鞭女子,另一人却来自前面,不是负人那人,而是他背上负得那人。
片刻后,杜蕊微回到山洞,两名西华山女道人守在洞口,见杜蕊微她们带着几名陌生人回来,均是一惊。杜蕊微道:“他睡下了么?”
两名西华山女道人摇了摇头。
杜蕊微走入山洞,果见沉央背靠着墙壁,神情极是疲倦,但眼睛却睁着。
“小道爷?小道爷,真得是你?”提鞭女子方一进来,便定定看着沉央,突然一声惊呼,竟朝沉央扑来。她扑得太重,搂得太紧,沉央眉头一皱,急喘两口气,险些晕死过去。
“你想勒死他么,快把他放开!”绫儿惊道。
提鞭女子脸上蓦地一红,忙把沉央放开,见沉央泠汗涔涔而下,她大是不解。杜蕊微抢到沉央身旁,轻抚他背,低声道:“他受了伤,极重,又中了毒,极深。”
杜蕊微股股玄气注入,沉央顺过气来,朝着提鞭女子笑了一笑。
“小道爷……”见沉央便如风中残烛,提鞭女子眼眶一红,心下大痛。
“沉央。”这时,一个声音弱弱唤道。
沉央强撑一口气,竭力看去,便见洞口站着一人,身披黑色大氅,头与脸均罩在兜帽里。另有一人站在这人身旁,头戴细尖高冠,手拿折扇,身上衣衫极是华丽,左胸绣着日月山川,右胸绣着花鸟鱼虫。但此时,那华丽衣衫上却有颇多裂痕,更沾得不少血迹,折扇也是残破不堪。
“是我,该亡却未亡之人,杨玉环。”
身披黑色大氅的人声音极弱,缓缓揭下头上兜帽,面色苍白,不比沉央强上多少,但一双明眸却是极亮,更增几分柔弱情态,脖子上有道深深勒痕,殷红若血,直若缠了一道红绳,又似被一剑斩头,令人赫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