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一笑,掏出十两银子与盈儿。
沉央忽道:“你是那离人焕?”
那人正在啃猪蹄,听得一愣,抬头看向沉央,辨得一阵:“你,你是那妖道……”
“一阳道人弟子沉央。”
沉央冷冷说道,这人正是在茅山之颠那位离人焕,当时满山俱是英雄豪杰,这离人焕并不显眼,沉央之所以还记得他,那是因为沉央从未忘过那每一张面孔。
离人焕一怔:“你,你竟然还活着?”
“是,妖道得弟子,岂有那般容易便死。”
沉央冷然一笑,拉着盈儿大步便走。盈儿道:“姑爷,这人是谁?”沉央道:“一个瞎子。”
“瞎子?莫不是茅山上得恶人?”盈儿回过头,瞪了离人焕一眼,又道:“早知是恶人,盈儿便不卖猪蹄与他了。”沉央道:“终有一日,他会睁开眼睛。”
“是呢,姑爷定会让他们通通睁开眼睛。”盈儿重重点头。
沉央大步朝皇城内走去,步伐坚定从容。
一入皇城,方知皇城之大,纵目看去,飞檐翘角,连绵无际。迎头一道大殿,危然耸入云端,金碧辉煌,紫气逼人。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极宫。
汉白玉长廊上走着一群群宫女,大殿四周肃立着顶盔贯甲得禁卫军,青衣青冠的鸿胪寺中人遍布四面八方。
众人鱼贯而进,自有鸿胪寺中人引领而行,尽皆默然。到得太极宫门前,人群分作数列,由一群太监内属引入太极宫。
走入太极宫,眼前霍然开朗,内中极是广阔,一眼看不到尽头,四面八方早已布得千余案席,或依假山,或靠曲溪。成百上千宫女穿行于其间,或托玉盘,或抱果篮,或在溪边放置酒盏,这些宫女尽皆姿色姣好,额点红妆,身披绫罗,浑似九天仙子,又似飞天神女。正中是一汪碧潭,阵阵清香扑鼻而来。远处竖着道道屏风,屏风上描龙画凤,极尽奢华。
沉央隐隐听得有调琴声,想来是那屏风后面藏着乐师。
到得此地,众人三五成群,各自落座。沉央与盈儿坐在一处假山上,此处视野开阔,倒是不错。盈儿捡起一颗果子,嘎吱一声,嚼得一口,笑道:“真甜。”
沉央放眼四看,他并不是真心来参加这琼楼仙宴,而是来寻那贵妃娘娘,一是要替盈儿除蛊,二是想要个法子,让大哥李瑁就此忘了那贵妃娘娘杨玉环,自是无心风景,只管寻人。寻得一阵,不仅未见着那贵妃娘娘,便是大哥李瑁也未见。
“现下还不是时候,得到夜里,方能见着人。”
长孙熙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沉央扭头一看,便见少卿大人按着剑走上假山,在他们身旁坐了。今日,少卿大人穿着一身官服,眉目极是英挺。长孙熙月端起酒杯端祥,淡然道:“夜里,若见了那贵妃娘娘,你当如何与她说?”
沉央想了一下,说道:“自是实话实说。”
“怎能实话实说呢?姑爷,她若问你从何得知,你如何答?”盈儿眨着眼睛道。
“这……”沉央语结,若是实话实说,那必将李瑁夜探长生殿一事抖将出来,若是皇帝得知,那岂不是害了大哥性命?
长孙熙月道:“滋事体大,不可莽撞行事。此事既然与寿王殿下有得干系,寿王殿下自是不可置身事外。稍后,你切莫着急。寿王殿下出身皇家,自非寻常人物,他当知晓其中轻重,你只消依他之言而行便是。”
“多谢姐姐提醒。”沉央大是惭愧。
长孙熙月又道:“你把盈儿看得重,所来只为除蛊。然而,在天下人眼里,还是贵妃性命要紧。依我看来,寿王殿下比你更着急。万事,当顺势而为。”
“是呢,姑爷把我看得重。极重,极重。”小丫头笑眯了眼,乐不可支,竟是丝毫也不惧那太上忘情蛊,在她看来,小小蛊儿岂能伤得了盈儿大法师?盈儿大法师甚么也不在乎,只在乎姑爷怎么待她。
当下,沉央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伤寒杂病论,竟然在这万千华殿之中打起坐来。
盈儿却是坐不住,想要奔到溪边去捞一碗酒来与姑爷喝,长孙熙月微微一笑,朝她摇头。无奈之下,她只得吃果子,满盘果子,不多时便让她吃了个精光,她又挥手,叫过一名宫女,让宫女再摆些上来。那宫女见她粉嫩可爱,噗嗤一笑,把篮子里的果子通通放在她盘里。
小丫头吃得滚肚肥圆,直打饱嗝,好不容易挨到日头西移,星月初起。
星月即起,忽闻华乐成阵。
沉央蓦然开眼,定眼看去,便见星月垂下万道光芒,与殿中微光交融,缥缥缈缈直若瀚海星辰,又似仙家门庭。远处屏风徐徐降下,露出内中乐师,尽皆盛妆华服,琵琶琴瑟不一而足,奏得却是霓裳羽衣曲。
乐声忽高忽低,浑似九天星辰落入海中,叮叮咚咚。
倏而,乐声渐昂。一物飞于天上,远看似月,近看则是一轮玉盘。其上站着一名女子,怀中抱着琵琶,微一拔弄,琴弦洒下道道莲花。
“幻术,幻得其神,难幻其皮。”沉央冷然道。
长孙熙月笑了一笑。
玉盘悄然而降,女子翻飞摇曳,容颜渐渐清晰,竟是极美,淡淡眸光扫过四面八方。沉央皱眉道:“这便是那贵妃娘娘么?”
“噗嗤……”
长孙熙月再也禁不住了,嫣然一笑。被她一笑,沉央顿时脸上一红,作不得声。盈儿嘟嘴道:“长孙姐姐莫笑我姑爷,依盈儿看来,这人也美得紧,指不定便是那贵妃娘娘呢。”
长孙熙月强忍笑意,说道:“美人虽美,却只是宫庭舞姬,怎会是贵妃娘娘?”
“哦……”小丫头哦了一声,看向沉央:“姑爷,不是贵妃娘娘。除了皇帝,贵妃娘娘又怎会弹琴与人听,跳舞与人看?”
沉央大惭,若是地上有个洞,他定然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这时,那盘上女子忽然唱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唱毕,头顶突然一黯。
星光与灯光俱灭,四下一派黑暗,乐声也渐消渐不闻。众人大惊,纷纷窃窃私语。沉央运目一看,四周直如墨团,看不透彻,也是吃了一惊,座下又有异动,隐隐听得扎扎声响。少倾,乐声再起,清音曼妙,若有还无。渐而,微光细细,却是来自那方碧潭中。
众人禁不住凝神看去,只见那些许微光之中飞着一只蝴蝶,浑身尽白,扑腾着双翅,轻盈冉转。倏尔,蝴蝶悄然一化,竟化作一名白衣女子,伏在潭中,也不下沉。这女子曲线玲珑,抱着一把胡琴,露着脚腕,中系一枚银铃。微风徐来,铃声叮咛,煞是好听。稍徐,那女子拔了下胡琴,轻然而起,掂着脚尖跳起舞来。
这一舞,不如胡璇舞那般欢快动人,也不如秦汉宫庭舞那般婉约端庄,然而在座之人,莫论男女老幼尽皆看得忘乎所以,浑然不知身在何方,便连沉央也不例外。第一眼,他便将这女子认出来,正是在长安街头碰上得那位大食女子,他暗想,她多半便是那大食第一舞姬,这铃声很是怪异,竟能牵人神魂。
跳舞时,大食女子有意无意看了沉央一眼。
一舞毕罢,光华骤放,星月再现,灯光也起。掌声雷动,大食女子抱着胡琴徐徐沉入潭中。屏风后面的乐师奏起华乐阵阵。
“盈儿呢?”
却与此时,沉央突地察觉盈儿已不在身边,长孙熙月也不知去向,而他所在之地也非假山,而是身处一道曲溪旁。这时,殿中人等也已发觉,纷纷嚷将起来。沉央暗想,莫不是与方才座下那异响有关?
“幻术与奇门机关术,了得,了得。”身旁一人笑道。
沉央看去,却是那离人焕,方才那一变换,竟将他二人换在了一起。“小兄弟,借你一碗酒喝。”沉央正要说话,背后又有一人道,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径自探手,在沉央案上端了一盏酒,笑道:“良辰佳日,众仙同乐,怎能分得彼此?”
沉央大吃一惊,以他如今得本领,竟未察觉那人是何时来到他身后,那人取酒之时,看似不慌不忙,他竟未能看清手法,如何不惊?当即扭头看去,那人却已转身,端着酒盏朝人群多得地方走去。许是察觉沉央目光,那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取小兄弟一碗酒,应无碍吧?”
沉央看见,这人一身布衣,栽剪得极是合体,身形颀长,腰上挂着一柄剑。辨不出年岁,因其发黑如墨,嘴上却蓄着三寸花白胡须,眉目英奇,目光冷峻。沉央看他,他也在看沉央,本是端酒微笑,越看眉头越皱,似在辨认,突然问道:“小兄弟来自何方?”
“岭南。”沉央道。
“岭南?原是故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