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仙宴将至,恰逢二月十五又是太清圣人寿辰,长安城内热闹非凡。一百零八坊里到处都是笑语欢声,大街小巷上尽在议论这场盛世仙宴。
虽说这琼楼仙宴将在皇城内太极宫举办,寻常人家看不得,但是皇帝陛下心怀天下,贵妃娘娘母仪四方,这等盛景自是要雨露均沾,方才显出大唐气度。
是故,长安城内早已起得栋栋楼台,台上置有歌舞,或演秦王破阵舞,或唱霓裳羽衣曲,更有那妖娆胡姬提着裙摆,悄然一笑,身子急璇,当台便是一场胡璇舞。
正是,琵琶逢胡璇,古筝遇古琴,好生一派太平盛世。
大唐风华冠绝宇内,长安人气度也是不同,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尽皆盛妆而出,男子必是墨冠圆领袍,腰上悬剑,女子额上贴红妆,一手捏着小团扇,一手提着襦裙摆,露着胸口一抹雪白。便是那些三岁小儿也是衣着光鲜,不是提着灯笼便是举着糖葫芦,嘻嘻哈哈,四下奔走。
盈儿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气怵怵地,无它,方才便有一位妙龄女郎从她们身旁经过,许是那女郎见沉央生得好看,捏着小团扇遮着半张脸,朝着沉央媚了一眼。这一眼,没把沉央迷惑,倒把小丫头气得不行。
“姑爷,这些女子好不知羞,哪有那般穿衣服得?”
盈儿又咬了一口糖葫芦,盯着不远处一名女子看,那女子穿着齐胸襦裙,胸口拉得颇低,两团白玉呼之欲出,但却不觉下媚,反倒显得端庄华贵。小丫头自幼便随着薛颖真,薛颖真不喜襦裙,喜着裙裾深衣,是以盈儿看不惯。
沉央微微一笑:“大唐女儿爱美,心若无邪,眼即无邪。”
“无邪便不穿衣服么?呸,冻死她们。”
沉央无邪,眼中只见美,不见其他,小丫头则不然。此时正当二月半,春风乍暖还寒,她心想,把你们通通冻住,看你们还美不美。
二人再来长安,自是为参加皇帝举办得琼楼仙宴。至于其他人等,刚一入城,李瑁便告辞离去,说是仙宴那日再见。
莫步白则往监典司而去,他身负重任,要去召集一干小乞丐,盈儿与他两百两银子,命他去购置各式必备物什,如若少了一样,或是姑爷觉得不好,便要他好看。
白静虚则会晚来一步,倒不是盈儿留他看守山门,而是命他牵着白猿去凌波峰。去了凌波峰要被吊起来打,白猿自是不愿,盈儿又哄又吓,它才乖乖听话。
看了一会戏,吃了两根糖葫芦,街上行人越来越多,盈儿突然想起那画脸谱得小和尚,便扯着沉央直奔脸谱摊儿而去。
来到地方,却不见那摊儿,更不见小和尚。二人便欲去长孙府,皇城不是想进便进的,这次琼楼仙宴由鸿胪寺主礼,要入皇城,见那贵妃娘娘,还得长孙熙月帮忙。
二人正欲走,突听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便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行来,人人顶盔贯甲,背负长弓,人如凶兽马如龙。
这群骑士骑术极佳,便是在人群穿行,也不冲撞一人一物。骑士群中有辆马车,车帘紧闭,也不知是何人。
马车旁边行着二人,俱骑骏马,一人约模二十上下,面皮腊黄,穿着打扮颇是贵气,显是一位公子郎君。另一人却是个小男孩,十来岁年纪,面相憨厚,双眼无神,一边吸着鼻涕,一边东看看西瞅瞅。
沉央见这小男孩略是面熟,便多看了几眼。
这时,忽听旁边一人道:“这又是那位节度使进京?”
“还能是那位,有得这般骁将勇卒护卫,必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安大人无疑。”另一人笑道。
先前那人冷笑道:“休得欺我不知,安禄山安大人年前便进了京,怎会现下又进?依我看来,多半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老将军进京,再不然便是安西都护府高仙芝高大人。”
另一人看了先前那人一眼,笑道:“这位兄台,瞧你这模样必是外地人,不知从哪来?”这人穿着打扮颇是不俗,极显富态,看样子倒有些像个官家子弟。
先前那人浑身风尘朴朴,愣了一愣,笑道:“不错,某来自陇右。”
“你来自陇右,那你可知石城堡之战?”官家子弟大吃一惊。
先前那人傲然笑道:“身为陇右人,岂不知石城堡之战?是战,哥舒老将军毕其功于一役,为我大唐开疆僻土三千二百里,名扬四海,威震八荒!”
“北斗七星高,将军夜带刀。哥舒老将军威武!”
这话说得极是大声,周遭众人听了,都翘着大拇指称赞。
官家子弟笑道:“哥舒翰老将军自是威武,安大人却也不差。”
“不差?终日跳得胡璇舞,养得一身肥肉,不见片功尺绩,却是三镇节度使,自是不差。”人群中一人冷冷说道。
官家子弟嘿嘿一笑,只作不听不见,对先前那人道:“这位兄台,你远道而来,可莫听人胡说。安大人一派忠心,天日可表。不过,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安大人的确是年前便进了京,但却遭人构陷,说安大人屯兵自重,暗存反志,必将不利于我大唐。”
“谁?谁构陷安大人?”众人问道。
官家子弟道:“那人位高权重,我不敢说。”
“位高权重?若说当今天下,位高权重令人敬畏,唯有国舅老爷与宰相老爷。安大人是宰相老爷一手提拔,宰相老爷自是不会与他为难。那便是……哈哈……”人群中有人笑道。
官家子弟听了,微微一笑:“天下人看天下事,是非自有公论。安大人自打入京之后,便在皇帝陛下与贵妃娘娘面前尽孝心。然而,良将置京,终是不妥。是以,安大人为大唐计,便将妻儿送来长安,以安天子之心。这不是忠心,又是甚么?”
“原来如此啊。”众人恍然大悟,都道安大人重国事,轻家眷,当真是大唐好男儿。即有人道:“安大人如此忠勇良将,大唐切不可寒了他心。”
官家子弟笑道:“你能想到,天子岂能想不到?放心,天子已然善待安大人妻儿,封安大人之妻为诰命夫人,更令其子庆绪入鸿胪寺,为鸿胪寺少卿。便是那幼子庆恩,天子也已安置妥当,即日便会拜入宗圣宫,为罗公远罗真人关门弟子。”
“罗公远罗真人得关门弟子!”
众人大惊,沉央也听得一惊。
先前那人忽道:“这位兄台,此事你怎知晓得这般清楚?”
官家子弟淡淡一笑,昂首挺胸,却不说话。这时,人群中忽有一人道:“唉哟,这不是宰相老爷府上李七爷嘛。七爷是宰相老爷远房侄儿,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众人一听宰相府李七爷,顿时对那人另眼相看。官家子弟哈哈一笑,排众而走,临去时,忽对一人轻声道:“杨秃子,咱们走着瞧。”
这话说得极低,周遭之人都未曾听得,沉央却听得一清二楚,定目看去,果见那杨秃子颇是眼熟,仔细一回想,应是在杨国忠府上见过。
沉央皱眉心想,杨国忠与李林甫不和,竟已闹到这般田地,便是街头巷尾也定要争个高低。如此一来,却又是谁得了好处?安禄山?
“安禄山,倒底是个甚么人?”沉央喃喃自语。
“甚么人,妖人。”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沉央一惊,回头看去,便见那位画脸谱得小和尚正朝他走来。小和尚来到近前,合什一礼,笑道:“阿弥陀佛,小檀越好,女檀越好。”
沉央还了一礼,盈儿却犹自皱着眉头看着马队。
沉央道:“大法师为何说那安禄山是妖人?”
小和尚笑道:“妖不是妖,人不是人,不是妖人又是何物?”
“妖人?”沉央不解。
小和尚淡淡笑道:“人怀妖心,便是妖人。”
“妖心?”沉央笑了一笑,自打初见安禄山,他便觉得此人必为妖邪,此时又听小和尚这一说,顿时深有同感,笑道:“大法师为何不画脸谱了?”
小和尚抓了抓光头,腼腆一笑:“画来画去,画不透这天地人心,是以不画了。”
沉央听得一怔,暗想,原来他终日在这里画脸谱,画得不是神仙鬼怪而是芸芸众生,天地人心。
“佛说,相见即是缘,别离也是缘。既已见过二位檀越,小僧这便去了。”
沉央发愣,小和尚却朝他一礼,又朝盈儿一礼,然后径自离去。沉央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小和尚所为何来,心想,莫非便是来与我和盈儿见上一见?
“姑爷,我识得他们,他们与恶和尚是一伙得。”盈儿忽然指着马队说道。
“恶和尚,哪个恶和尚?”沉央仍在发怔,随口便问。
“便是李行空。”
“李行空?”
一听李行空,沉央顿时一振,当即顺着盈儿手指看去。此时,骑士群已护着马车渐行渐远,而盈儿则指着马车旁那位小男孩。沉央猛地回神,面色即是一变,把那小男孩认了出来。
“姑爷,他们都是恶人。李行空唤那黄脸鬼为二公子,唤那小脏鬼为小公子。”盈儿道。
果然是个妖人。
沉央心头一沉,愈发笃定那安禄山不是甚么好人。只不过,此时天下,人人都拿安大人当忠勇良将看,他便是跳上高台,振臂高呼,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小道士与小丫头?
“我们去告诉长孙姐姐。”盈儿道。
沉央点了点头,那安庆绪要入鸿胪寺,他既已知安禄山与天地盟有关,自是要告诉长孙熙月。当下,二人再无心看戏,直往长孙府而去。
来到长孙府,长孙熙月尚未归来,沉央也不好不告而入,便与盈儿等在府外树下。“蹄它,蹄它。”忽闻轻微马蹄声。
“定是姐姐们回来了。”盈儿大喜,窜到道旁,掂脚看去,忽而眉头一皱,折身而回,嘟嘴道:“不是长孙姐姐。”
“蹄它,蹄它。”马蹄声越来越近,来得不徐不急。
沉央抱着剑坐在树下,盈儿蹲着,各自想着心事。
一辆马车远远行来,待得近前,马车忽然一停,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你,你怎地在这里?”
听得这声音,沉央猛然抬头,便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旁边跟着几名骑士,顶盔贯甲,应是御林禁军,想必是从皇城而来。车帘揭开些许,揭帘的手雪白如玉,一双眼睛赛过秋水寒月,正向他看来,略显惊疑。
沉央长吸一口气,压住心头嗵嗵乱跳,答道:“访友而至。”
“姑爷,你在说甚么呢?”
小丫头拿着截树枝,正在地上画圈圈呢,那圈圈中爬着三只蚂蚁,想要爬出圈去。她画得极是专心,深怕那三只蚂蚁从盈儿大法师手里逃脱,是以并不曾注意。听得姑爷说话,这才抬头看去,一看之下,大眼一亮:“你,你是那位极美极美,美得,美得不可方物的仙子小娘子。我们见过得,在枫林镇。”
马车中的人正是程玉珑,盈儿又是美得不可方物,又是仙子小娘子,倒是把她听得一怔,淡淡说道:“你是盈儿吧,玉珑不是甚么仙子。”
“真是美呢,姑爷,你说美不美?”
小丫头被程玉珑震住了,一双大眼迷幻如雾,长长的睫毛眨来眨去,实未回神。
沉央大是尴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当不能说,确是美得不可方物,若说不美,那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只好低下头去,略略点了下头。
见他点头,程玉珑看了看佐近,淡淡一笑:“你与长孙小娘子交好,是来访她?”
沉央心头一跳,暗想,你怎知我与长孙熙月交好?莫不是,莫不是你曾打听我来?转念又想到那夜孤峰独处,心跳更甚。
“是呢,我家姑爷与长孙姐姐交好。”
小丫头仍未回神,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她心想,真是好看,比凌波仙子还要好看,盈儿就没见过这么美得小娘子,与我家姑爷倒是很配呢。嗯,她还知道我叫盈儿呢,也知道姑爷与长孙姐姐交好,唉哟,糟啦,大糟特糟……
想来想去,盈儿终于回过神来,心头咯噔一跳,惊道:“仙子小娘子,你怎识得我家姑爷?在枫林镇,姑爷可没见着你。”转过头,看着沉央,又道:“姑爷,你怎识得仙子小娘子?”
这一问,沉央与程玉珑俱是一怔。
盈儿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疑,越看越慌,突道:“姑爷,那夜你去朱雀河畔见得人,难不成,难不成便是这位仙子小娘子?”
见她东看西看,沉央就知要糟,果不其然。正自慌乱,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听程玉珑轻轻道:“是我。”
“程家小娘子!”沉央惊眼看去,只见程玉珑一如往昔,恬静如水,目光纯静,不沾半点尘烟。
与她稍一对视,他禁不住暗想,她是仙子一般得人物,我却只是一个野道士,既无父母之命,怎能胡思乱想?便是有得父母之命,也不可乱想,当即便道:“程家小娘子,你是沉央救命恩人,沉央百死也难报。那夜之事,沉央却是不记得了。”
“百死难报?”
程玉珑怔了一下。“玉珑,玉珑。”这时,突听前方有人唤道,紧接着,前面巷子里驶来一辆马车。
一听那声音,沉央脸色顿时一变,拉着盈儿避到树后。
盈儿不乐:“姑爷,我还没问仔细呢。”
“你若不记前事,那便由你。”
沉央躲在树后,只听程玉珑淡淡说道,随后程玉龙的马车起行,与前来马车汇作一处,往长乐坊而去。
看着马车尾,盈儿道:“姑爷,来得人是谁,你那般怕她?”
沉央冷声道:“不是怕她,而是相见不如不见。”
方才那声音他早已听清,正是程玉珑母亲,广宁公主殿下。那夜,他曾说过,此生再不相见,他是七尺男儿重信重诺,自然是要说话算数。然而,看着两辆马车渐行渐远,心底不免怅然。
过了一会,盈儿喃喃自语:“萧道爷说自有姑爷好处,那和尚又说姑爷必有喜事,我问姑爷,姑爷吞吞吐吐,深怕我知道。姑爷能有甚么喜事?盈儿知道你们,你们定是要成亲。”
小丫头聪慧绝伦,三下两下猜得八九不离十,沉央竟无从反驳。盈儿又道:“若是这位仙子小娘子,倒也,倒也当得。只是姑爷,那,那我家小娘子怎么办呢?”
沉央吸了口气,说道:“沉央只愿承师之志,把师傅所授之道传承下去。除此之外,便是替师傅洗净冤屈,让那些害我师傅得人恶有恶报。程家小娘子只是沉央救命恩人,至于薛家小娘子与我,与我,那也作不得真。”
盈儿心下茫然无绪,根本便没听他在说些甚么,喃喃道:“姑爷,你若是成亲了,会不会赶盈儿走?”抬头凝视沉央,眼眶儿却红了。
沉央被她这般看着,心头蓦地一痛,按住她肩头。
盈儿轻轻颤抖。
沉央笑道:“盈儿大法师日后徒子徒孙成群,便是老了,牙齿掉光了,也要笑呵呵。我若是胆敢赶走你,你得那些徒子徒孙定然围着我,叫着嚷着,要我好看。”说着,窜到一旁指着大树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之人,竟敢欺负我师尊,这便要你好看!十步杀一人!”
“他们敢!”盈儿噗嗤一笑,骂道:“他们若敢围着姑爷,要姑爷好看,盈儿大法师便将他们通通逐出门墙。”
“那徒子徒孙又从何而来?没有弟子,便不是大法师了。”沉央笑道。
盈儿格格笑道:“赶走一个,我再收一个便是。白静虚定然不敢跑得,借他一个胆,他也不敢。他若真敢跑,我就把他吊起来打。”
“大法师威武!”
“妹妹好生威风。”
恰于此时,莫步白、长孙熙月与夏川樱子联袂而至。“姐姐们回来了。”盈儿脸上一红,像花儿一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