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步白道:“少卿大人所言极是,此地确因武氏篡唐一事不禁而禁。”
盈儿不乐道:“那你还敢带我姑爷来?”
莫步白笑道:“莫某既然敢带兄弟来,自有莫某的道理,少卿大人,若是只以门庭而论,此地可好?”
长孙熙月看向沉央道:“若你不忌讳,此地确是大好。”
沉央笑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沉央不忌讳。”
“说得好!”莫步白赞道:“兄弟是大福之人,自能镇得此地。”
长孙熙月皱眉道:“开山立派并非小事,更非儿戏,且不说日后需得延请诸派观礼,只说这地哪能白占?说倒底,这天下终究还是大唐天下,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俱是大唐所有。即便没有禁令,你要在这里开山立派建门庭,首先得看此地是否已有主人。其次,若是无主,便需去京畿衙属购得地契,最后方是录入紫极宫。”
“地契?这般大得地方,那得多少银钱?”
一听还要购地契,小丫头顿时搂了搂背上百纳囊,好生不安。救裴夫人性命,替杨国忠除蛊,得了黄金百两,分了莫步白十两,后来她又要了回来,更向莫步白讨了许多利息,昨日又得了不少珠宝玉饰,她胡乱一估,零零总总算下来,二百两黄金少不了。
来的路上,她早已盘算好啦,在偏僻之处买块地,再建上一所不大得道观,想来也用不了二百两黄金。剩下得钱,便让臭抹布的小抹布们拿去做点小生意,也好填补日后所需。说起来,只要不是神仙,总还得吃饭不是?只是如今,若要买下这么大一片地,也不知二百两够不够?
夏川樱子看了看偌大殿群,笑道:“虽说这里人迹罕至,但是如许大得地方,少说也得黄金千两。”
“黄金千两?”盈儿瞪大了眼睛,悄悄扯了扯沉央衣裳,低声道:“姑爷,咱们没那么多钱。”
沉央大是尴尬,心想,即便没有那么多钱,你也不要在这里说啊,少卿大人听了,会如何想?
不过,他听了长孙熙月一席话,也是感慨莫名,怪道乎师傅当初极是眼羡茅山派山清水秀,家大业大。这开山立派当真不是小事,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俱是得来不易,不得数代经营,哪成气候?
俗话说得好,要得大道,法侣财地,缺一不可,有了大法还需财,这财既是俗世金钱也是天材地宝。修道之人一心潜修,外事不问,然而终不是神仙,哪能食风吞雨?是以,即便以宗圣宫之能,也需朝庭供奉,而这静云台更是因一念而生,一念而亡。
山内与人间,出世即是入世,本无界限。
隐隐然,他有些明了天地盟为何定要换个天下,便道:“试看天下,绝无一朝一夕,一蹴而就之事。若不告而取,窃而占之,是为盗,却非道。”朝着莫步白一礼:“莫大哥,咱们这便下山吧。”
“盗与道,大盗天下,小盗一针一线,这是甚么道?”莫步白忽道:“南华真人有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盗得是何物,兄弟可否为莫某解惑?”说这话时,他看着远方浮云,神色怅然。
沉央想了一下,说道:“沉央只是一学法弟子,道未成,法未就,哪能替莫大哥解惑?只是依沉央看来,南华真人所说盗与道兴许便是一体,正如阴阳两面。圣人代天立道,万事万物皆需遵道而行,不可有违。此举,与万事万物而言,即为盗,与圣人而言,即为道。师傅曾说,道有内象外象之分,凡人看不透。
不过,沉央也听老爷说,如违我心中之善者,皆为恶。沉央愚钝,暗揣老爷之善,兴许便是那万家灯火,刀兵不起,各行人间,历经生老病死,悲欢喜乐,也算,也算全道。当然,这只是沉央浅见。”
“老爷?你家老爷是谁?”长孙熙月听得极是动容。
沉央笑道:“便是谪仙人,李太白。”
“是他!”夏川樱子眼睛一亮,格格笑道:“我当是谁,竟然如此狂妄,又有如此胸怀,原来是那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谪仙。妹妹,你那需念诗儿的剑法,可是他教的?”
“是呢。”盈儿噗嗤一笑。
沉央说话时,莫步白神色变幻来去,按着剑柄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这时便喃喃自语:“天下哪有刀兵不起之时?”见沉央看来,又哈哈一笑:“兄弟说得极是,既然在这人间,便需遵得人间道而行。你且看看,这是何物?”从怀里掏出一物,顺风一扬。
盈儿凑上前一看,那是一张纸,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纸张发黄,上面的字迹也极是模糊,左下角戳着大金印,正上首书着二字,她只识得一个字,‘地’,另一个字太复杂了,瞪大了眼睛也不识,便道:“又不是真金白银,一张破纸,有甚么稀奇。”
莫步白笑道:“我这张纸啊,可抵黄金千两。”
“吹牛。”盈儿嘟了嘟嘴。
“这是地契。”
她不识得,众人可识,沉央看得一惊,正是地契,那金印乃是天子玉印,上面隐隐约约有李淳风三个字。长孙熙月道:“这地契你从何而来?”
莫步白道:“少卿大人应知,莫步白是乞丐头儿,终日走街窜巷,所遇之事总比旁人要多。前些日子,天降大雪,孩儿们在冰天雪地中见人倒地不起,便赠以汤水,不想那人却是李淳风之后。为报救命之恩,那人奉上地契。孩儿们不识得,拿来与我看。我一看大喜,心想,沉央兄弟要开山立派,正缺好地方,这不是天意又是甚么?”
“天意?”长孙熙月挑了挑眉,想要说甚么,终是忍住。
当下,莫步白便将地契塞给沉央。沉央自是不取,莫步白脸上一寒,冷声道:“沉央兄弟瞧我不起,要这地契何用?”伸手便要撕。
盈儿赶紧一把抢过,说道:“傻了么,这可是黄金千两呢,怎能说撕就撕?”
无奈,沉央只得应下。
莫步白又教沉央放宽心,这禁地不禁地,那都是世人瞎猜,如今皇帝也换了好几位,哪里还能记得这事?纵然记得,他也有办法替沉央化解。沉央问是何办法,莫步白笑而不答。
得了地契,盈儿心下大乐,当即便当宝一样放在百纳囊里,莫步白哈哈大笑。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众人眼见下山不得,况且还有阴连山一事,便寻了一处尚算完好院落暂住。
山间夜冷,盈儿命白静虚寻了些干柴来,把火升起,又命他去捉了几只野兔山鸡,尽皆架在火上烤。烤得一阵,香气四溢,倒把那白猿勾来,蹲在墙上,看着烤肉直流口水。
“姑爷,趁热吃。”
盈儿撕了一根鸡腿递给沉央,然后再是长孙熙月与夏川樱子,最后自食。
莫步白道:“怎不与我撕?”
盈儿骂道:“呸,你自己不长手么,要我替你撕?”
小丫头过了河便拆桥,莫步白知她脾性也不恼,自撕了一块兔子肉,一边吃一边道:“待阴连山之事一了,我便把孩儿们都叫来,前前后后好生拾掇一翻,再寻个良辰吉日,兄弟便可告知天下,正义道即立。”
沉央把鸡腿放下,笑道:“多谢莫大哥。明日莫大哥便下山去吧。”看向长孙熙月与夏川樱子,又道:“琼楼仙宴将至,鸿胪寺公务繁忙,二位姐姐明日也下山去吧。”
“那你呢,不与我们一道去长安么?”夏川樱子道。
长孙熙月却不说话,她吃相极是文雅,低着头,先是用银牙贝齿咬住一丝,然后再轻轻一扯,慢慢嚼食。若不细看,定不知她在吃东西。
沉央笑道:“实不相瞒,沉央极喜此地,正要趁这几日好好逛上一逛。”
“姑爷,万万不可啊!”盈儿大惊。
这时,长孙熙月忽然淡淡说道:“那阴连山成名多年,一身本领不弱,虽未听过他行恶事,但是你杀了他得徒儿,他又岂会与你善罢干休?你切莫逞强。”
沉央眉色一正:“不是沉央逞强,而是沉央不知天高地厚,师傅去得早,沉央一心要立这山门,便不惧世上风雨。他若来寻仇,沉央自是严阵以待,然而却与诸位无干。试想,若是每遇一事,沉央便需借助旁力,那沉央又谈何代师立道?便是立了,也徒惹天下人笑话。”
长孙熙月道:“往日,长孙熙月也觉你太过年轻,想事不周,怕将惹人笑话。但是今日听你谈论南华真人之道,长孙熙月唯有敬佩,再无其他。法乃道之外象,你身怀有道,莫论千变万化,终不背离。似你这般人物,天下又有几人?只是你道已成,法却未就,不可轻率行事。”
夏川樱子也道:“是呢,小道爷,还是与我们一起回长安吧。待小道爷大法有成,便不惧天下任何人。”
“二位姐姐过誉了。”
沉央微微一笑,突然一扬手,一道符纸电射而出,眨眼之间便至墙上白猿头顶。
那白猿正在猛流口水呢,哪里料到沉央会拿符打它,当即便被罩了个结结实实。
“定!”沉央一声轻喝,符纸荡起道道玄黄光芒,往下一唰,白猿顿时动弹不得,扑通一声,栽下墙来。
盈儿大喜,奔到墙下去捉白猿,谁知那白猿只被定得一瞬,转眼即醒,嗖地一下又窜上了墙,后腿猛地一蹬,潜入夜色中。
小丫头悻悻而回,问道:“姑爷,这是甚么符,你几时会得?若是再来一记元阳乾罡雷符,它定然逃走不得。”
沉央笑道:“这便是清明定神咒,前两日沉央方才悟透。”
“怎会是清明定神咒呢?”盈儿不信,姑爷那清明定神咒她是见识过得,哪会如此厉害?
沉央笑道:“道无高低,法也无高低,这清明定神咒定得是神魂,虽不至定天定地,但足可定得一人一鬼。”
又对长孙熙月道:“非是沉央自傲不知死活,而是沉央自知,天下哪有大开山门却惧人来寻仇得道理?莫大哥,二位姐姐,沉央自忖,那阴连山本领非同小可,沉央多半难敌,不过他要想杀沉央也非易事,若是敌他不过,沉央自会去长安。”
听得这话,长孙熙月知他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说,只是与莫步白对了下眼神。
莫步白哈哈一笑:“兄弟这一手可俊得紧,那阴连山自持身份,大意之下,定会吃上一亏。”
沉央淡淡一笑。他虽不惧死,却需替盈儿考虑,若无两分本事,他也不敢妄下海口。
原来,这些日子盈儿与白静虚本领见涨,他也未拉下,习那伤寒杂病论越久,精气神愈发凝实,就连符咒威力也是大增。且不说元阳乾罡雷符,便说这清明定神咒也与往日不同,出手奇快,偏又定人神魂,再配合上七星镇煞符与元阳乾罡雷符,定镇破三符齐下的确是令人防不胜防。
当下无事,众人自去歇息不提。
沉央寻了处较为干净得屋子,背墙坐下,把剑搁在腿上,手心脚心朝天,抱元守一。修行不知时辰,也不知过得多久,忽听屋外响起异声,如今他耳力非常,听得真切,当即睁开眼来,暗想,莫不是那阴连山来了?
提剑而出,就见头顶钩月冷凉,洒下万道清光,左右两边房屋灯光俱灭,想来众人俱已入睡。这时,一道人影突然在远处院墙上闪了两下。
沉央提剑追去。
那人影去得极快,翻墙走壁如履平地,沉央紧追不舍。追得一阵,沉央忽然看得,在那人影之前又有一条人影,似在引这人而去。他心头大奇,当即便放慢了脚步,随着两条人影时快时慢。
不多时,三人一前一后出了殿群。
沉央不敢追得太近,远远尾随。倏而,最前方那人影猛地顿足,往回看来,沉央吃得一惊,赶紧避在一株大树后面,敛了气息。
忽听一人道:“你倒底是谁?”
“我便是我,少卿大人怎会不识呢?”另一人道。
先前那人道:“是,你是乞丐头儿莫步白。”
“正是。莫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莫,莫愁前路无知己之莫。步,平步青云之步。白,白吃之白。”另一人哈哈笑道。
先前那人顿了一下,冷声道:“你可知我为何引你出来?”
另一人道:“头顶月色正好,少卿大人引我出来,必是为同观这良辰美景。”
“若再嬉皮笑脸,口无遮栏,莫怪长孙熙月无情!”先前那人喝道。
“不敢,不敢。”另一人敛了笑意。
原来,这二人正是长孙熙月与莫步白,沉央追到半路时,便将他二人认了出来,是以才会放慢脚步。过了一会,长孙熙月道:“你有无知己,我是不知。我只问你,你是如何得知罗真人与金刚三藏大法师斗法之后,二人法器俱已受损?”
“我有说过么?”莫步白诧异道。
“唰!”
却与此时,沉央猛听剑气声,悄眼一看,但见莫步白立身之处一株大树拦腰断作两截,轰然而倒,险些把莫步白埋于其中。
莫步白跳将起来,叫道:“少卿大人手下留情。”
长孙熙月道:“你若再不老实,长孙熙月认得你,云龙十三剑可认不得你。”
莫步白面色一正,说道:“是,莫某说过那二人法器俱已受损,因而各自闭关潜修。”
长孙熙月冷笑道:“金刚三藏大法师有佛门至宝金刚杵,大法师也因此得名。罗公远罗真人有沧海珠,是宗圣宫至宝。开元二十八年,二人在皇城内太极宫斗法。世人只知,罗真人稍胜半筹,却鲜少有人知晓罗真人虽胜犹败,那沧海珠被金刚杵砸裂了一条口子。金刚杵自也没落得好,浑身九股,被沧海珠荡断一股。”
莫步白奇道:“少卿大人知晓得这般仔细,莫非当年大人恰好在场?”
长孙熙月点了点头:“我虽在场,但却看不得。那年我只有八岁,跟在师傅身边。罗真人与金刚三藏大法师斗法,迅赛流星,威胜雷霆,只得一呼一吸便已分出了胜负。之后,二人齐齐遁走,只远远听得金刚三藏大法师说,罗真人了得,金刚三藏输你一筹。在场之人这才知晓谁胜谁败。”
“那你如何得知沧海珠与金刚杵俱已受损?”莫步白道。
长孙熙月道:“我虽看不得,师傅却看得。不过,那日在场之人虽多,能看出来得人却是曲指可数,我师傅自然是其中之一。你呢,从何得知?你切莫说你是胡乱猜得。”
莫步白正色道:“少卿大人便是少卿大人,说得没错,莫步白正是胡乱一猜,谁知竟歪打正着。试想啊,二人俱是道法高深之辈,斗起来当是水火不容,伤了成道法器那也是再正常不过得事。”
“你,当真不怕死么!”长孙熙月大怒。
莫步白哈哈一笑:“少卿大人息怒,大人之所以凝我,不外乎是怕我对沉央兄弟不利。今夜,莫某索性便与少卿大人说个明白,莫论世道变化还是沧海桑田,终莫步白一生,也绝不敢有半点伤害沉央兄弟之心。如违此言,人厌之,神诛之,便是死了,也当孤零零飘荡于世上,永世不得超生!”越说越是激昂。
沉央听得浑身发抖,感动不已,不知不觉竟是热泪盈眶,正想奔出去。
突听长孙熙月道:“你便不说,我也知你从何得知,那日能看出法器受损之人不多。只是,我也不来为难于你,只望你好生记得今日所说,如有违背,不消人厌神怒,长孙熙月自会取你项上人头。”说完,看了一眼沉央所藏大树,飞身而走。
她一走,莫步白笑了两声,也即离去。
沉央从树后转出来,看着二人远去身影,心头七上八下,难以一言而述。十五年来,待他好得人寥寥无几,师傅已死,本以为只剩下盈儿了,如今却又多了长孙熙月与莫步白,二人心心念俱是为他着想。
他暗想,沉央啊沉央,若说你是有福之人,那这便是福啊。莫大哥啊莫大哥,沉央又哪里当得起你这般对待?
正自感念,突听背后响起劲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