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山间蹦出来,挂在叶子尖儿上露珠就像灯球儿。
七色光切分明暗。
杨暮客行过早课,一行人重整出发。
他不时西方回望,仍然在想玉澜回到白都会怎样对待包守一。
监察司将包氏查个底掉,陈芝麻烂谷子都晾出来。
但包家太爷是个呆的,没人能问出什么东西。请来钦天监的道士招魂,也发现包氏之人的魂儿早就归阴司往生。
而包家主事的这一辈儿知之甚少。监察司纵然想往上翻,也翻不出什么名堂。
包守一作为韩氏的女婿,被扔进了包家客房便无人看管。
家中老二从头撸到底,不但官儿没了,便是贡生资格都取消了。
包家老三本来就是采买小吏,被扒光了衣裳,而后丢出工部衙门。
包家老四在外给妘氏行宫当门子,没回来,谁也不知他情况如何。
至于包氏旁支,更是凄惨无比。因为脏活儿大多都是旁支去干。该下狱下狱,该发配发配。呜呜泱泱一大伙子人,被送离京都。
老二老三听闻老五被韩氏接走,俩人穿着单衣跑到韩氏桶楼去探望。
雨后春风微凉,这俩人挂着鼻涕灯笼,光着脚。便是韩氏的门子都不拿正眼看这俩人。
包守一的屋门被一个长工拿脚踢开,一个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之上是一个黑布盖着,高且薄的物件。
婢女端着盘子,“姑爷,小姐的灵牌做好了。等等你起来上炷香,磕个头。”
这话说完,便再无人管他。
玉澜穿墙进来,两只手攀上了包守一的脖颈。想使劲儿,却又舍不得。额头上的保安符金光闪烁,她终究没下手。
包守一眼眶发黑,迷迷糊糊好像看见了自家妾室。又想起来他现在住着韩氏宅子里,瞬间亡魂皆冒,爽灵飞到了墙外头。
玉澜看着那飞到外头要见天光的爽灵,手里放出一根绳索,往包守一的爽灵身上一捆。牵着他的脖子从韩氏客房离开。
痴呆的包守一还记着婢女的话,从床上爬下来,在地上蹭破了断茬的血痂,留下两条血痕子,给那牌位敬香磕头。
韩谭天听下人禀告,说女婿疯了。轻轻一笑,来至书案给阳春号农舍去信。
“贾家商会从伯崖郡貉子坡离开,不日便要抵达农舍。无需掩藏底细,登门拜访即可。尔等以金日郡里口县地契做引,将其留下。随后会有户部税司检查到来。切莫把地契带走。”
写完了信,韩谭天犹豫了下,而后将窗户打开,放飞纸鸢。
头戴保安符的玉澜飞进来。
韩谭天只见桌上的凭空抬起,纸上留下一句话。
包守一要好生照顾,韩家不差那一碗米。待他死后,葬于包氏老宅之地。
韩谭天瞬间一脸怒容,从怀里掏出县丞令牌,叉腰环视四周。
“何方鬼祟!入我宅邸?”
玉澜吓了一跳,赶忙双手捂住脑门上的保安符。灰溜溜钻进墙里跑了。
贾家商会一行人走过了一段上坡,而后便是下坡路。
白都之东的伯崖郡,皆因一段绵延不断地白玉崖而得名。
白玉崖上日照长久,万亩良田。其瓜果尽数售往京都,官田作物,更胜一筹。
昨夜他们也不见此路有人经过,但走了一阵子,便瞧见货车慢慢悠悠地在前头。货车之上尽是些爬犁之类的农具。
待走近了瞧,那爬犁竟然不是祭金之物,犁钩是玉质器物。
此时便是包守兴长脸的机会。
包守兴与马车并行,跟杨暮客介绍道,“这车中器物,皆是春祭后拉来此处参与农活。寻常祭金器物,翻弄这玉山之土,金伤土德,坏了气运。玉质亲和灵韵,这些器物在工部打磨维护,年年再下放到农舍。”
杨暮客瞥他一眼,而后看向白玉壁,“这山体尽是玉质,里面定然有玉髓,为何不挖?”
包守兴笑呵呵地答,“玉本就在此处,长不出腿脚,走不掉。但良田非是处处都有。一时富庶,与一世富庶。我们还是分得清。”
杨暮客掏出玉骨折扇,刷地打开扇面。扇面上写着“敲骨吸髓”四个大字。
“贫道一路走来,放养庶民,苛捐杂税繁多,呵,我竟不知晓尔等还能分得清这浅显道理呢。”
包守兴听了此话面上尴尬,“这……道长兴许是听了谗言,咱们都是分派好了工作。怎么会有苛捐杂税。我们鹿朝本就缺少耕地,免了田税,也没有丁税。道长一定是听错了!”
杨暮客叹息一声,“贫道路过你弟弟所治县城。过路有路税,你可晓得?”
包守兴点头,“修路花销不菲,又是济民之道,收税理所应当。”
杨暮客嘿地一笑,“所以村子的里长便可以把着路口,与捕快联合收过路税?”
包守兴赶忙推脱道,“这……地方民众难施教化,定然是他们私自所为。”
杨暮客扇扇风,摇头,“每个要从刘家村入山的人都要缴税,而且刘家村私自放火烧山。不见有工部批条。你又作何解释?”
包守兴眼珠一转,“您单就说一个刘家村,想来这事儿定然不会长久,若是被官家晓得,一定严惩不贷。”
杨暮客点头,“好,就算这个刘家村是特例。贫道还去过另外一个村子,名叫玉窑村。此村子不种粮食,挖矿为生。一年矿产,只换口粮。这样的配给制度,可比那贪商还要黑啊。”
包守兴愕然,“还有这等事情?”
杨暮客抬着下巴颔首。
包守兴嘴皮子利索,即刻找到了说法,“鹿朝山多,飞舟又依仗玉石储蓄灵炁,这玉窑村是为了大众劳动。一切公有,玉矿亦是公产,所以在公子眼中,配给不大平衡。”
杨暮客叹息一声,也不多言。
再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这白玉坡上。
杨暮客拿着扇子指着前头,“那些人是谁?”
包守兴眼神不大好,眯着眼看了很久,“如今大可道长与郡主殿下离京,风声早就传开了。想来是迎接咱们的。”
杨暮客面露微笑,“是来迎接财神的吧。”
“这……不好说。”
杨暮客拿手中的扇子对着前方一指,包守兴座下的马儿竟然听话跑到前头去。
前边那些人给包守兴作揖。
包守兴问明白详细,再策马回来,跟何路交代一番。何路骑马上前,与那些农舍之人并行。
“大可道长,那些人是这白玉坡农舍的官吏,听闻域外名商到此,想让诸位指点一番。”
杨暮客咧嘴一笑,“客随主便,听你这么说,定然是要去做客咯?”
包守兴尴尬地点头。
这些官吏把贾家商会这群人迎进一处农庄。
里面已经摆好了宴席,杨暮客瞧见此景眼睛一眯。早就知道隐藏不住行踪,但还是不料被人掐算得如此清楚。
小楼自然上座,也不动筷子,笑着听庄主介绍。
那庄主姓贺,名晓。
庄主见贵客不吃,颜色尴尬。杨暮客一句辟谷便打发了。而后庄主拿出了作物展示。
“郡主殿下,您瞧,这便是我们农庄产出的米穗。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头,叫做玉米。”
杨暮客差一点没把茶喷出去。
小楼呵呵一笑,“到也是精致,颜色橙黄,该叫金米才是。”
贺晓兴高采烈地问,“不知郡主殿下是否有意投资我们这农庄,小人想将这玉米推广到鹿朝各地农舍种植。怎奈何无贵人背书……”
小楼琢磨了下,“你这作物怕是此地才适合种植。勉强推广,怕是会欠产欠收。”
贺晓面色瞬间变得难看,“只要精心照料,这么好的粮食,定然能处处丰产。郡主殿下怕是说错了。”
小楼微笑以对,“您看。我只不过是云游的行商,不懂耕种。庄主问我是问错人了。而且投资农产这等事情,想来官家也定然不会轻易让外人参与。包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包守兴赶忙举杯,“郡主殿下所言极是,庄主你就别为难郡主了。回头本官写一封推介信,若此作物当真如你所说,工部与户部定然不会让明珠蒙尘。”
贺晓赶忙给包守兴作揖,“多谢包大人。”
贾家商会之人先一步离开。
包守兴看着那些人的背影,瞬间变了一张脸。咬牙对庄主说,“不是说只是邀请贵人做客?何故多言?”
贺晓擦擦冷汗,“大人……我若不先张嘴,怕是分不到一丝一毫。总该碰碰运气。”
包守兴眯眼指着贺晓,“自己与你上官去说明白。若打草惊蛇,当心你的小命儿。”
回到马车里,玉香伺候小楼吃了些糕点,而后和蔡鹮随意对付了下午饭。
季通在桌上胡吃海喝,反正他不嫌弃,也不辟谷。
路上杨暮客让何路和包守兴凑近了些,距离国境遥远,相处时光还有很久。总这般生分也不合适。路上离近了可以聊聊天,也不至于憋闷。
俩向导欣然不已。
走着走着,杨暮客似是讲笑话一样,“鹿朝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规矩?”
何路盯着包守兴,想看包守兴如何作答。
包守兴马上浅浅作揖,“中州各朝律法都差不多,区别便是因地制宜。鹿朝山多,隔断交通。官家主导联系民众,尤为重要。民众皆是以官家为主,莫敢不尊。”
杨暮客点点头,“也算治理有方。你们鹿朝没有乞丐饥民,这一点贫道看在眼里。”
包守兴再作揖,“道长谬赞了。”
杨暮客微微一笑,“我们家毕竟是一个商会,若是行商,该联系谁?工部?还是户部?”
“工部掌管工料,户部掌管民生营商。若郡主殿下有意联系,下官……”
杨暮客目光灼灼地看着包守兴。
包守兴这才发现,这小道士话里有话。
杨暮客噗嗤一笑,“贫道问问而已,家姐没发话,便是没有做生意的打算。包大人也不必多心。”
何路垂眼看路。心中思绪万千。
这一行人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昨日那小道士前来套话,他一句话没说。但那跟车护卫聊了几句,就差点把他何路的家世和官职尽数套出来。
到了晚上,他们便在田埂边上扎营过夜。
篝火噼噼啪啪响。
杨暮客掐了一个障眼法,走入夜色。踩着风,脚不沾地。
走了没多久,看到一个道士端坐在一个小亭上面。
杨暮客打个揖首,“道友不在亭中坐,在上面吹风作甚?”
那道士相邀杨暮客上去,杨暮客掐武定乾坤变,脚下用力,跳了上去。盘膝坐在一旁。
“贫道替宗门看看道场。”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他,“我道号紫明,不知道长师从何处,可有道号?”
“紫明上人不畏艰险,敢问罪城隍。小道敬佩不已。贫道师从斩妖门,道号魄霆。万年前从中州搬离,如今中州灵韵重归,回来看看故地。”
“此地如今已经是人道良田,怕是搬不回来咯。多可惜。”
魄霆道长摇摇头,“没什么可惜的。白玉山门都让妘氏给拆了,建成了他们家的白玉宫。原本我们斩妖白玉门,便是抵御寒川妖邪,庇护人道。如今他们妘氏做得还算不错,算是继承了衣钵。”
“既然道场已然不再,还有什么好看的?”
魄霆道长大袖一挥,只见田土间荧光点点。
“我斩妖门祖师本就是此地生人。羽化之后有遗愿,便是将他的遗骸留于此地。方才上人不是问我,为何不坐于亭中,便是怕不慎踩着了祖师遗骸。”
“落叶归根。贵门祖师心系故地,定然情意绵长。”
魄霆哈哈大笑,“得见当今观星一脉真传,也算不枉此行。如今中州灵韵重归,北方乱做一团。贫道来此,便是要继续北上,镇守人道路口。上人所作所为,我皆有耳闻,望来日可与道长一同斩妖除邪。”
杨暮客掰着鞋底看了看,“也不知贫道踩没踩着你家师祖的遗骸。先给你赔罪。”
魄霆道长愣了半晌,也不知该怎么接话。
杨暮客大喇喇地掐着子午诀抱在两腿之间,“道友做法引我前来,定然不是言说老祖落叶归根。可有要事告知贫道?”
魄霆道长面色平静,“道友再往前去,莫要再入阴司。有些地方的鬼王求上门来,说是怕了你。您若想做功德,还是从小处着手。”
杨暮客挑了下眉毛,“不知道友修为几何?”
“在下不才,已证金丹。”
杨暮客赶忙掐着子午诀抬手,“佩服。高修屈尊降贵,来照顾我这小修士,有劳了。”
魄霆道长终于明白为啥有人厌烦这紫明,果然是个碎嘴子,一点儿都不晓得规矩。
“道友于此地修行,灵韵汇集之地,大有可为。祝道友早日归山,成道行走天下,扫平邪祟。”
话音一落,魄霆道长化作星光点点,消失不见。
杨暮客嘴巴一撇。啧。
平日里都是他讲大道理教训别个,如今被人言语讥讽,也算明白了自己什么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