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建在皇宫东侧十里的灵鹫山顶。
从山脚到山顶,铺就了一千零一个台阶。
凡是学堂的学生,必须得亲自爬上去,否则便会失去就读的资格。
冷菱提前给琳琅讲了国子监的注意事项,以及教授各科的先生目前都是些什么人。
第二日,卯时的梆子敲响,月亮还挂在天上未完全消隐,几点星星,几声虫鸣。
宫里的嫔妃大多都还睡着,侍卫也都静静守着。
整个皇宫静谧无声。
琳琅在侍女的伺候下,穿上了季婉蓉送的衣裳,也戴上了钗环,粉黛薄施。
伺候她的侍女香纭见她只静静地盯着镜子默不作声,以为她是不喜欢这身衣裳,于是道,“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也送了许多新衣裳来,这时辰还早,您要是不喜欢,咱们还来得及换呢。”
琳琅站起身,淡淡道,“不换,这是季娘娘的一片心意。”
走出门刹那,早等在门口的冷菱和季婉蓉见了她这副模样,都有不小的惊叹。
琳琅被接入未央宫后,冷菱吩咐尚衣局给她新做了许多衣裳。
但这小姑娘,就是不爱颜色鲜艳的衣裙,总挑些素雅的棉布衣裳来穿,说是方便摆弄铁丝。
一身普通穿着,又成日素着一张脸,瞧着比宫里的低等侍婢还差。
这略施粉黛,换上明艳的衣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那点少女该有的朝气蓬勃被全然释放了出来。
让人一眼瞧着,这就是个有活力的少女。
季婉蓉牵起她的手,乐呵呵转了一圈,边转边说,“都说马靠鞍,人靠衣,我这衣裳当真是太衬公主了。”
冷菱眉头皱了皱,总觉得琳琅差那么点气度。
当下摇了摇头,对琳琅说道,“你这仪态不行,这样吧,你白日里在国子监,晚上下学后,我便让秦尚仪亲自教你公主仪态,如何?”
琳琅点头,“嗯,琳琅听皇嫂的。”
用过早膳后,三人各带着自己的一个侍女同乘一座车驾出了宫。
车驾是极普通的,而且也未带一个侍卫,显得相当的寒酸。
香纭是冷菱前些日子派给琳琅的。
倾葵则是季婉蓉从定州带来的侍女,和她一样善骑马。
是以,这次连车夫都省了,直接倾葵驾马,香草和香纭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
马车行驶没多久后身后便有车马声哒哒而来,似乎在追赶她们。
冷菱掀开车帘一角,往后一喵,发现是骊歌的车驾。
她没想理骊歌,却反被骊歌的车驾超过并拦下,她们的车驾只能被迫停下。
“听闻皇嫂身体有恙,没空操持我的及笄礼,倒有空亲自陪琳琅妹妹去国子监,琳琅妹妹真有福气。”隔着一道帘子,骊歌透着酸味的声音飘了进来。
车里的三人听罢没做声。
她们不理她,琳琅有些微恼,她拔高声音问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道?”
这是想坐她们的车驾。
冷菱冷笑了声,这人还来劲了。
上一世她不喜骊歌,这一世她知晓了骊歌在上一世的所作所为,更是不喜,可以说是厌恶至极。她一脸嫌弃的拒道,“本宫这车厢逼仄,无法再多添一人,对不住了,骊歌殿下。”
说完便对倾葵唤道,“出发。”
半点也不给骊歌说话的机会。
若是骊歌看见坐在车里的冷菱一脸嫌弃苍蝇似的表情,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可惜她没看见,光冷菱这语气,这会儿她就已经气得小脸都歪了。
倾葵听了命令,一刻也不拖延,当即拉扯缰绳错开骊歌车驾,从一旁绕了过去,哒哒离开。
行不多远,琳琅神色担忧,“皇嫂,你这样得罪骊歌姐姐,冯太后和皇兄会不会对你......对你......”
好不容易才解了禁,她实在不想冷菱再度被罚。尤其是失了帝王的宠爱,则更是得不偿失。
在这宫里活着,宠爱和权利缺一不可。
这是她亲娘柔妃用生命教给她的道理。
她不希望冷菱落成柔妃那样的下场。
冷菱不知道琳琅在想什么,但少女眼眸中的悲伤和害怕有些刺痛了她,心知她在担心自己,于是微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今日是你入学第一天,安心上学便是。”
这话却更叫琳琅不安心了,心中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快速成长起来,能护着她一点便是一点。
季婉蓉对骊歌不甚了解,基本上也没见过面,她有些好奇冷菱对骊歌的厌恶从何而来,立时向冷菱靠拢,凑到她面前问,“骊歌公主得罪过你?”
冷菱摇头,“没有,我就是不喜欢她。”
季婉蓉瘪嘴,“我不信,她一定是得罪过你。”
冷菱想起被骊歌害惨的苏棠,叹了口气,“她得罪过我朋友,也算是得罪过我吧。”
季婉蓉还想问具体情况,却见冷菱将整个帘子掀开,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顿觉无趣,索性闭了嘴,也扭头掀开另一侧的帘子,清风裹挟着自由在耳边呼啸而过,心神不由得一颤,眉目间那点愁绪慢慢散开。
琳琅则闭目养神,准备蓄足精力攀爬那个叫人望而生畏铺了一千零一个台阶的天梯。
冷菱看了眼天,月亮就快要完全沉下去了,东边渐渐泛出鱼肚白。
远处的山川,近处的树,流水一样翻过。
她想起了苏棠的一生。
苏棠,人称苏十一。
是侯爵府一个小妾生的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和兄弟姐妹的关系也不融洽,在府里一直不得重视。
府里孩子多,大家都十一十一地叫着,渐渐都忘了他的名字——棠。
苏棠,赵策,冷枫他们自小便一起在国子监就读,年龄相仿,感情也很好。
有一回冷枫将他们俩带回府里,她才认识了他们。
那时她十三岁,只一眼便对赵策有了情愫,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她时常拉着好友柳絮,找机会和他们一起玩,一来二去,便和这两人混熟了。
自她成婚后,苏棠因为乐理上高超的造诣,留在了国子监当教习。
国子监主事的是祭酒,其下便是博士,助教,学正,最后才是教习。
赵策一继位,就直接给将他擢升到了博士。
一时间风头无两,府里的人也渐渐开始给他好脸色,这时苏棠却在外面置起宅子,甚少回府。
苏棠天性风流,爱留连烟花酒巷,常和勾栏的乐工歌姬打闹成一片,是个十成十的浪子。
世家贵族甚至是普通人家都没想过把他列作女婿人选,对家里有在国子监上学的孩子百般叮咛,可以听苏博士的课,但一定要远离苏博士。
可骊歌偏偏就痴迷苏棠,非他不嫁。
冷菱不清楚骊歌是怎样在赵策那里软磨硬泡求来了赐婚。
只知道苏棠在成为驸马那一日,满堂的红绸与宾客的恭贺,使他眼里的光消散了,只留下一个死气沉沉的躯壳。
骊歌久得不到他的欢心,恼羞成怒下,便收了无数男侍做面首,日日玩弄羞辱苏棠。
不出三年,苏棠受不了屈辱自刎而亡。
苏棠死后,骊歌直接叫人将他的尸身丢在了乱葬岗。
后来,还是赵策暗中派人将苏棠葬了。
若是说骊歌性子骄蛮任性,冷菱自认为没有理由在这方面讨厌她,回想起上一世的种种,她又何尝不是这骄蛮任性的性子。
但论狠毒下作,她自认不及骊歌万分之一。
行了大半个时辰,车驾稳稳停在了灵鹫山主峰脚下。
灵鹫山有八座山峰,绵延百里,风景绝美。
除了主峰和左右两旁的侧峰被围起来划成了国子监的地盘,其余的山峰不影响人们游玩。
此刻朝阳初上,晨雾弥漫。
三人一起下车,入目便是高耸入云的天梯,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见灵鹫山顶雾霭蒙蒙,似仙境一般。
以往托冷枫的福,她爬过一回这天梯,差点没叫双腿废掉。
看着这一千零一个台阶,心中惶恐陡升,也隐隐替骊歌担忧起来。
她这么瘦弱一人,昨日信誓旦旦对自己说,能行。
说是一回事,做......就不知道了。
“哈......好美啊,啊......哇哦......啊啊啊......”
季婉蓉一下车就四处张望,活像只关久了的笼中雀,吱哇乱叫,也不怕被人当成疯子。
此时,有学生和国子监的先生陆续到来,冷菱和季婉容皆着一身常服,看着和她们并无两样。
有热情的学生挥手打招呼,她们也大方回应,甚至能搭上两句话。
这样真好,仿佛回到了还没成婚的年纪,没有礼仪教条拘着自己,能和人平等地相视而笑。
甚至毫无顾忌的高谈阔论。
真是难得的自在轻松。
等赎完罪,她一定要找回这样的自由。
这边季婉蓉兴奋过后,还是想到了爬这天梯的难度。
不由得走过来对琳琅担心道,“你能行吗?”
其实琳琅甫一下车,看到这天梯的第一眼,就望而生畏了。
只不过想起昨日在冷菱面前信誓旦旦说自己能行,她就没好意思抱怨。
她猛提一口气,眸光生出坚定来,“我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哟,皇后娘娘?”一个熟悉的男声自背后传来。
冷菱倏然转身,瞪向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搭在唇上。
男子看了眼四周人群熙攘,又见她一身常服,很快会意,改了称呼,半带笑半调侃,“冷二姑娘,别来无恙啊!”
男子一身白衣,着的是国子监特制的博士服,头发一半绾起,一半披着,手中折扇不离,配上这一脸纨绔式笑容,竟然颇有点仙风道骨,放浪形骸之意。
他生得丰神俊朗,同赵策与身俱来的内敛霸气不同,他的面相带点女子的阴柔,这或许是他常常流连勾栏之所与乐工歌姬厮混一处养成,也或许是遗传了他亲生爹的风流之姿。
尤其是他狭长的眼尾,只微微一勾,便极具魅惑。
是她熟悉的苏棠。
冷菱扬了扬眉,粲然一笑,“棠哥哥,好久不见。”
冷二姑娘和棠哥哥是她们从前互相的称呼。
这一声轻唤,瞬间将二人的身份地位忘之脑后,拉回了从前的亲近。
昨日苏棠就收到了琳琅要来入学的消息,他没见过琳琅,越过冷菱将身后的两个姑娘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折扇指着红色衣衫的女子道,“你就是琳琅?”
琳琅如今十四,和冷菱季婉蓉站在一起,个头要稍矮一点,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虽然被冷菱细心养了一段时间,但和她们比,身材也还是单薄瘦弱许多。
忽然被点名,琳琅的心脏下意识地紧了紧。
她还是怕见生人啊!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足够勇敢了。
但长期的冷宫生涯带来的社恐,已经根植在骨血里,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拔除。
她清楚明白,进了国子监,一切都要靠自己。她吸了口气,想着冷菱说的抬头挺胸,便挺直了脊背,从季婉蓉背后露了出来,默默调整了一下心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从容,然后走到苏棠跟前。
她不认识苏棠,但猜得出应该是位先生,而非学生。
在国子监,不管学生身份地位多么显赫,见到先生,只有给先生磕头的份。
哪怕低末的教习,也要被学生恭敬地称呼一声“先生”,行尊师礼。
她双手交叠,屈身前躬,“学生琳琅问先生好。”
突然受这么个大礼,苏棠一时讶然,忙抬了抬手让她起身。
他平生最讨厌各种规矩礼仪,他认为尊重只需要放在心里,而不是时时刻刻通过行规矩表现出来。
他觉得大家应当是平等的。
所以在国子监,学生碰到他不必给他行尊师礼,只简单地点头颔首就好。
他,是国子监的一个异类。
但不妨碍学生对他的喜欢。
已经很久没有学生对他这样行礼了。
当下对琳琅浮夸笑道,“如此尊师重道,日后一定学有所成。”
见琳琅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冷菱便做主介绍道,“他是苏博士,教习音乐,他向来不喜这些俗礼,所以琳琅可以不用这样向他行礼。”
听罢,琳琅感到不可思议,她认为的教习先生通常是古板的,严肃的,却是没料想眼前的先生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且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对苏棠生起一丝好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