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纪川转身就要走,却看到王五家不远有个卖牛肉的摊子,摊主正在收拾肉案,天马上就黑了,应该是要收摊,摊主是个中等个,短头发,双目如电,目光扫过来,似乎能将人的肉从骨头上刮下来。
“徐广田~~~”庄纪川心内一惊:“他怎么在这里?”
他看四周没人,赶紧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徐大哥,牛肉多少钱一斤?”
徐广田本来已经把没卖完的肉都搬下了肉案,听到有人要买肉,抬头看了一眼庄纪川,眼神瞬间变得不一样起来。
庄纪川笑着问道:“徐队长,您是不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徐广田涨红了脸:“你不就是滕八区那个神枪手庄六子嘛!你也来嘲笑老子?娘了个蛋!给我滚!”
莫名其妙地挨了骂,庄纪川火也上来了:“徐广田,我敬你打鬼子是条汉子,才叫你一声徐队长!就算滕八区入不了你铁道队的法眼,好歹也一起打过仗,你不至于这样吧!要说骂人,也该郭文姬骂你们,殷华平死在你们铁道队手里,我觉得你也知道是你们理亏吧!”
“以后别跟我提铁道队!”徐广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
庄纪川奇道:“这津浦铁路附近谁不知道鲁南铁道队的徐广田?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这样问有点唐突,便改了语气:“徐队长,我今天来沙沟找人,偶然看到你,过来打个招呼,我在游击队的时候一直很敬仰你。殷华平在黑峪岭牺牲之后,我就再也没回游击队,当时一心要给他报仇,倒不是找你们铁道队,我还没那么浑。
两年前,我在沙沟杀了路五福,潜伏到临城打死了孟安民,顺手和曹修富一起弄死了松尾太郎,曹修富这个人你肯定知道,他虽然没跟我明说,肯定是你们铁道队的人。我逃跑的时候,阴差阳错,被鬼子当成劳工送去了东北,好不容易越狱成功,绕了中国一大圈,刚刚才回来。”
徐广田听到这里,情绪也缓了下来:“哦!那一连串怪事原来是你干的啊!曹修富这个龟孙,从来没提过这事,都是一起打鬼子的战友,一会陪我喝两碗,慢慢说。”
大锅里的牛肉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徐广田端起大碗,也不管庄纪川,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庄纪川端起碗抿了一口,徐广田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洪哥的铁道队早就没有了,自从杜政委离开,那姓刘的当了大队长,铁道队就再不是原来那个铁道队了,俺们老哥几个窝囊啊!”
庄纪川知道铁道队战斗力异常强悍,一直是鲁南军区在津浦铁路附近的一把尖刀,《大众日报》也多次刊登鲁南铁道队的英勇事迹,第二任大队长刘金山跟第一任大队长洪振海都是一等一的好汉,他智除常尚德,双枪毙高岗的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觉得徐广田说的似乎不对,因为不了解内情,不便多说,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
徐广田接着说道:“最早的‘八大股’,只剩下四哥王志胜和我了。洪哥,德清兄弟俩,老黑,永泉,连友都没了。我们辛辛苦苦打的江山,让姓刘的得了便宜。我就是不服啊!凭什么?就凭他刘金山杀了高岗吗?凭他送中央领导过铁路吗?这些事我徐广田也是出了力的!
山里的领导都是偏心,俺是山东军区挂名的‘战斗英雄’,日本鬼子投降了,铁道队解散了,他刘金山当了局长,我徐广田还是他娘的中队长!凭什么啊?虐待个俘虏都要上纲上线地批斗我,我的三弟让自己人打死了,我其他的兄弟连个他娘的小队长都没混上,什么都不是,唉!什么都不是!”
锅里的牛肉熟了,徐广田起身到锅边把牛肉捞出来,潦草地切成块,用一个粗糙的大碗端到了小桌上。
庄纪川说道:“游击队解散了,八路军可没解散,听说他们正在布很大的局,防备老蒋哩!你是个天生打仗的,军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早晚还得用你。”
徐广田恍如未闻,自顾自地说着:“上个月姓刘的又出了风头,在沙沟逼小林一本带着太田,平野,岩下缴械投降,成了全国唯一一个接受鬼子投降的共产党部队。好处都让他占尽了,我受不了这个鸟气,正好陈大庆的人让我去他那边干特务营营长,我就答应了,心想,这下当了营长,比姓刘的级别还高,就不用回家让人嘲笑了,嘿嘿!
可是那陈大庆的部队乌烟瘴气,都是些兵痞,吃喝嫖赌抽,样样不少。我呆了几天,实在是看不惯,就偷偷跑回家了。几个兄弟也咽不下这口气,都脱离铁道队跟我回了家。”
庄纪川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只得把碗举了起来:“徐队长,为咱曾经一起并肩打鬼子,敬你一碗!殷华平提起来你,永远都是挑大拇指的,他说徐广田是条汉子!”
徐广田也端起碗,跟庄纪川碰了一下,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碗酒喝光了:“这七八年家里的弟兄只顾着打鬼子,靠吃两条线拿军饷养家,家里的地早就不种了,现在鬼子投降了,也不能再去扒铁路,原来的地又被别人种了,家里就断了生活的来源,虽然俺家人马多,但是也不能把人家正种着的地抢回来,那就真跟土匪没区别了。
四哥当了枣庄铁路局的工会主席,每个月能领二百斤小米,他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大部分口粮分给俺,俺心里过意不去,坚决不要,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迫不得已,在沙沟宰牛卖肉,赚点钱养家糊口。”
庄纪川唏嘘不已,为这个抗日英雄的结局而惋惜!
夜已过半,两人各有心事,一坛酒下肚,都已醉倒在地,徐广田嘴里兀自喃喃说着梦话:“打死你们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
桌上的牛肉早已凉透,却丝毫未动,庄纪川躺倒在地上,鼾声如雷,那张六路军招兵的通告从他袖筒里掉了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白色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