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眼见着越来越不好,城中平民百姓都开始收拾细软,随身佩戴武器,什么没有,破菜刀总有两把,就是死了也要拖两个垫背的。
四月初一的早上,噩耗传来。
本以为挨过的三月总会等到朝廷的援军,可现在依旧连援军的影子都没有。周煄明白,帝都的军队都要拱卫首都,不可能轻易出京。南方的兵不适应北方的天气,唯一能支援西宁关和嘉峪关的就是东北的军队,可东北也要防范女真人啊,难保一调动军队,女真那边就趁虚而入了。如果周煄是惠王,一定回派人联合西北东北一线的部族,合力干场大的。
其实周煄要的也不是大军,而是适合的将领,他对易北充满了怀疑,总觉得他不可靠。
夜里刚刚睡下,青竹火急火燎的跑过来道:“东城门破了,易帅率军迎战,城中都空了!”
“什么?不据城坚守,易北跑出去做什么,他还有脸说靖安侯谋反,他这样子比谋反更像谋反!”即使是周煄这样不通军略的人也知道汉族步兵对抗西蛮骑兵根本没有优势,不是借着关城扼守,根本不可能打赢。
“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城中百姓怎么办?城里还剩多少人,易家人在城里吗?”周煄连珠炮似的问道。
“禁军、护卫加起来不到三千人,靖安侯府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易府也派人去看了。”
“主子,靖安侯帅着家兵带着家眷过来了,在客厅等候。”山竹跑进来禀告。
“请他们在客厅稍坐,我马上就来。你赶紧去整饬防卫,我们要干场硬仗了。”周煄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军旅生涯居然就要以失败告终了,说不定命都得搭在里面。
“是。”青竹应声就去安排,现在也不是废话的时候。
周煄刚到客厅,见着方家一家人都是戎装铠甲,方尚志、方尚念、方尚忌已经回了西宁关,方家现在做主的是靖安侯,可他坐在轮椅上,能担重任的是他的长孙,方尚志的长子方海。女眷披上皮甲就走不动,所以只穿了骑装,一家子等在正厅。周煄进门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山竹又过来禀报道:“主子,易云姑娘求见。”
“请!”周煄也顾不得什么虚礼,没让方家人回避,直接请了易云进来。
易云甲胄在身,进门就掀甲跪下。
“易姑娘何意?”周煄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不祥的预感难道要成真了。
“易北与察哈尔部合作,行请君入瓮之计,引土默特部为首的王庭入嘉峪关城,再关门打狗,歼灭敌军!”
“该死!易北该死!”周煄头上青筋暴露,“好一个请君入瓮,我们这些在城中的人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嘉峪关城中可是有将近五万人啊!易北怎么舍得用这些人做诱饵。
“易北说与察哈尔部有约定,不伤百姓性命!”
“与虎谋皮,是易北天真还是我愚笨?该死,该死!”周煄气得语无伦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周煄还奇怪易北镇守嘉峪关多年,陛下为什么不封侯奖赏,现在看来,陛下是早就看出他这种凉薄的性子,哪里配得上我朝爵位!
“请易姑娘先起来吧。”靖安侯提醒道。
“起吧,坐。”周煄点了易云起来,这个时候能来说一说,已经很好了,他和易云可没有什么利益勾连。
“易北跑了,是要拿我们做诱饵吗?你们易家人是不是早就转移了,你想让我们死。”男人们能忍得住,女眷可没这么好的气量。方溪眼眶通红得冲过去对着易云厮打,“枉我那么崇拜你!”
方漫、方温也冲过去帮手。
这些女人啊,一个不注意就撕扯起来,易云也不动任由她们发泄,靖安侯连声呵斥都喊不住,方海一个男人也不好对着女眷动手。周煄大步跨过去,扯开方家三姐妹,踉跄后退几步的方溪站不住,又冲上来准备打人,周煄先发制人一个耳光就甩了过去:
“人蠢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没有易云报信,现在我们还蒙在鼓里,把易云推出去,你是熟悉西北布防,还是能调动守城大军。”周煄毫不掩饰留下易云的用意,对方家姐妹一阵怒喝。
“行了,侯夫人带着人进去歇着吧,没本事又易冲动,只会添乱。”周煄怒道,靖安侯夫人进门就瘫在椅子上,几位儿媳轮流伺候着喂水拍背,好不容易缓过来些又让周煄给气的仰倒。
“都回去,管好自己,方海方江留下。”靖安侯发话了,怒气牵扯阵阵咳嗽。
这种不理智的发泄对战局毫无作用,方家女眷和几个小男丁被山竹领下去安置。
易云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我的错。”
这话还要从前一天晚上讲起。
战事胶着,易家人作为战争核心才是最焦急的,易家几兄弟和易云大晚上的被叫到书房开会,易北说了佯败诱敌深入清军入瓮的计策,一家子都是熟读兵法的,自然不同意。可易北一意孤行,说自有分寸,有些消息现在不能说,等日后他们就明白了。“实在不行,你们就当是朝廷的安排吧,纯睿国公可在城中。”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周煄身上,以为是周煄外行指导内行,看着战局胶着,想要速胜,抢夺军功。
一家子兄弟骂骂咧咧得走了,只恨纯睿国公瞎指挥,不知要填进去多少将士性命。
易云却觉得不对,周煄对这场战争是什么态度,她很清楚,周煄一直坚持据城坚守,也说了“打持久战”,西蛮国力衰微,不是中原的对手,他怎么会下这种没脑子的命令。
易云悄悄转回书房,想找易北求证,没想到看出不对不止易云一人,易忠也回来了。易云想起这些日子易北对她的猜忌,也许正面质问根本得不到答案,就隐在拐角的窗台下听他们父子怎么说。倒是没人发现,书房院中的下人早就被遣走了,周煄他害怕间谍不敢相信本地人,易北也害怕别家安插的细作,毕竟他做的可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主意。
易云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侧耳倾听。
“大哥,你可在,你也是来劝父帅的吧。唉,我就说这个主意根本不靠谱,我们只能坚守,不能迎敌,主动出击再怎么也要等到把西蛮消耗的差不多吧。就算现在迎敌也只能是小规模偷袭,父帅,我觉得……”易忠一进门就滔滔不绝的说话,说了半天却发现父兄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易忠低头察看自己的衣着,没什么不对啊?这是什么表情?
“为父在军中大半辈子,你说的这些难道看不出来吗?”
“父帅自然是经验老道,可为什么?”
“行了,你做小兵的时候也要跑去问将军为什么吗?都是被我惯坏了,没事儿就下去吧,好好准备。”易北挥手,不想给这个儿子多解释什么。
“爹,我可是先锋,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吧?难道要我带兵出城和西蛮人干仗,却连战局都不清楚吧。”易忠赌气问道。
“二弟,父帅不说是你好,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易精提点一句就过来拉他到外边去。
易忠赌气抓着椅子扶手,易精也拉不动他,嚷嚷道:“大哥都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父帅!父帅!”
两兄弟在堂前拉拉扯扯,谁也不能说服谁,易北疲惫的叹了口气道:“放开他。易忠,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爹!”易精惊讶喊道,易忠是什么性子,和他一说还不直接捅翻天,他肯定不能接受的。
“计划很简单,我和察哈尔部盟誓,引大军入城,然后瓮中捉鳖。”易北轻描淡写道。
易忠:……
“爹,你在说什么?”易忠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拍了拍脑袋道:“难道我没睡醒,糊涂了?”
“你没糊涂,就是这样。”易精点头旁证。
“可是……可是为什么啊?”易忠不明白:“我们明明坚守城池就能打赢西蛮人的,就是一时半会儿之间拉锯着,可我们总会胜的,为什么要以全城的百姓做诱饵?是纯睿国公下的命令吗?我这就去找他,他不懂军阵,凭什么这么安排!”
易忠说完就要往外跑,易北怒喝道:“站住!你是要去想周煄告密吗?”
“什么告密,爹,这种命令是不对的!”易忠强迫自己相信这种昏庸的命令是周煄下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父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对!什么叫不对?胜了自然就对了!”易北怒喝道。
“爹,我们不用这么不折手段的胜利~”易忠哀求道。
“不折手段!你只知道躲在易家的羽翼下躲避风雨,你可知道撑起易家的门楣要多大的力量?若是现在不这么做,日后易家败落倾颓,你易忠又算什么东西!享受了家族的庇护,现在你却眼睁睁看着他败落,不拉一把吗?”易北诘问。
“我不明白……”易忠喃喃道。
“二弟,现在的情势你还没看明白吗?纯睿国公虎视眈眈,一直想要西北军政大权,你岳父手上的民政之权不就是被他架空的吗?如果我么易家不先下手为强,邱伯父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你难道还天真的以为皇家人是那么好对付的,我之前也这么想,呵呵,可惜……上次马球赛靖安侯的轮椅险些翻了,我就走在他身边,就算方尚志再怎么掩饰,我还是看出了靖安侯的长袍下是有脚的,而靖安侯府放出的消息却说靖安侯已经截肢。既然是健全的,为什么要骗我们?还不是打着用靖安侯取代父亲的主意!在这城中,总要受到纯睿国公的制约,到时候他让父亲出个意外战死,我们易家怎么办?没了父帅坐镇,我们兄弟,你的子侄会一个个战死,功勋彪炳的易家只会沦为尘埃,没有后人记起。”
“为什么?”
“权利之争哪儿有为什么?只有我落马了,靖安侯才能上位,你说为什么。”靖安侯平静道。
“那百姓呢?百姓怎么办?一早就要出兵,我根本没有收到百姓转移的消息。”难道这样的权利之争要用满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吗?
“唉,百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有什么办法?”易北长叹道,若是可以,他又何曾想这样,易北只盼着能顺利赢了这一仗,他日后吃斋念佛,为枉死的百姓和将士赎罪。
“二弟,西北民风彪悍,很多百姓都是上马能战的,家里也挖了地窖,乡勇组织起来足以自保。至于那些大户人家就更不必担心了,他们自己有家兵,没事儿的。”
乡勇?嘉峪关中,能打能杀的男人都在军中,种地都是女人犁地,哪儿有什么乡勇。再剽悍的家兵对着人数是千百倍的西蛮大军又有什么用?难道西蛮人回怜惜汉族百姓?易忠听着易精睁着眼睛说瞎话,眼前仿佛看到了关城被迫,城中毁于一旦,满地残尸,血流成河的场景。
“母亲和妹妹呢?大哥,通知其他亲戚了吗?”易忠突然抓住易精的手问道。
“身负军职的都安排到军中了,母亲和妹妹托付给云妹了,她手上的骑兵也是一绝,足够保护家人了。”易精轻声答道。
“也就是说没有通知姻亲是吗?”他们易家不论嫡系旁支都参军入伍,少数几个从商,保证军队粮食,从商的又以易云为代表。其他不在军中的姻亲,都不放弃了吗?易忠虎目含泪,这是他的父兄吗?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变得让人不认识了。
“你放心,邱伯父那边邱醇卿兄弟是个能干的,一定能保护家小平安,我们会通知他的。弟妹们和孩子们都有易家的私兵保护,你别担心。”
“会通知?什么时候通知?等西蛮大军都进城了再通知吗?”易忠质问道,他担心的不止是邱家一家。
易精和易北都不能答,偏过头去,不敢看易忠的眼睛。
易忠知道不能说服父兄,起身就往外走去,吓得屋外的易云,闪到后面。
“站住!你去哪儿?”易北喝道。
“我去通知纯睿国公和靖安侯府,还有邱家。”
“逆子!家族养里三十年,是为了让你把它送入地狱的吗?”易北砸了桌案上的茶盏。
“爹!”易忠回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爹!不能这么做!我们不能这么做啊!怎样的胜利能拿满城百姓的性命去换?能用亲人的性命去换?你们甚至连云妹都没有通知,大哥说娘和妹妹托付给云妹,我们兄弟的妻儿子侄又有家兵保护,爹你是不是连娘都要舍弃了?”
“你懂什么?”易北心道,易云可不是省油的灯,若是没有足够的理由,怎么能然让易云相信他。易云现在也是一个标志性人物,只有她留在城中,才能牵扯那些盯着易家的目光,不让他们注意道易家的男丁全部出城了。“你娘那里我留了人,万无一失。”
在数万的乱军中,什么回万无一失。易忠失望的看着父帅,这是他从小仰望如同天神一样的父帅啊!
“爹,就算不看娘和妹妹,你也想一想纯睿国公啊,至少要通知他吧,他是陛下最钟爱的皇孙,是皇孙中第一个封爵的,还曾经差点被过继给太子殿下,若是他死在城中,我们怎么向陛下交待。”
“你也说了是差点,曾经,现在太子已有嫡子,周煄的存在就是路上的石头,为父替太子除了这一大障碍,太子难道会不感激为父。只要到时候大胜的军功在手,纯睿国公战死也无妨,他没有儿子,忠心的手下被砍杀殆尽,下人的忠心又能维持到几时呢?”
“袭击斥候营是您做的?”易忠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前段时间各家的探子被袭击,一定是易家人做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不这么做,就该换周煄先下手为强了。”易北道。
易忠委顿在地,哭笑不得道:“我都不知道父帅和大哥还攀上了太子……”易忠心里绝望,一国太子就是这样好弄小巧的人,这个国家,他拼死保护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攀上太子?”易北不明所以的冷笑一声:“拿周煄的人头,自然可以攀上太子殿下。”有些事宁为人知,不为人见,太子自然是不敢亲自动手的,那就让他们来吧,太子面上不说,心里会感激他们的。如果易家真的要找一个靠山,谁能比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拥有名正言顺继承人的太子更加适合呢?
易忠给易北磕了三个响头,低头的瞬间眼泪直愣愣得砸在地砖上,易忠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却强打精神道:“恕孩儿无法苟同父帅的意见,孩儿决定要告知留守城中的人……”
“父母三十年的养育之恩你忘了吗?今天,你只要踏出了易府的大门,易家满门上下就是九族俱灭的下场,包括你的妻儿在内!你的侄儿昨天还抱着你举高高,九娘还等着你给她带绢花,你真要看着这些亲人倒在血泊中吗?”易北问道。
“爹……”
“计划已经启动了,还要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你现在去说,依旧阻止不了大军开拔,只能是枉送性命而已。”易精淡定补充道,“你忍心让父母兄弟死在一起吗?”
易忠呐呐不能言。
窗外的易云也在问自己,她该做怎么做?她放得下易家养育她的恩德吗?若果不是易北的庇护,她可能长不大,或者早早被胡乱嫁人,一辈子困于内宅,甚至早已香消玉殒,易北对她恩重如山!
大伯母,敏妹,几位嫂嫂,侄儿侄女,都是她的亲人,若果她去告密,就是把这些亲人亲手推向地狱啊!
“算了,你就当今天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我们按计划胜了,心里有愧,以后再补偿就是。”易北叹息道。
性命拿什么补偿,易忠委顿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好,所以一直很听父亲的话,让冲锋就冲锋,让杀敌就杀敌,可是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是他这样的笨人也知道不可取。权利之争,权利,这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
易忠想不明白,但他还是做了人生中第一回自己的主,磕头道:“儿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父帅不要假戏真做,城门那边不要真的放人进来,儿子会带人坚守城池,等父帅凯旋归来。”
那就把计划变一变吧,他不去做先锋了,他留在城里保护他人生前三十几年发誓要保护的百姓。
“二弟!我们会带走所有大军,到时候城中加起来的兵丁超不过五千人,西蛮有十万大军!你别犯傻!”
“我本来就是个傻子,不然父帅也不会什么都不告诉我,只和大哥商量了。”
易精苦笑一声,后退两步道:“二弟这是怪我,你怪我我不怪你,我做的都是为了我们易家。”
“末将请命留守!”易忠重重的磕头,他不能去告密,那会把全族推入地狱;他不能假装没听到,不然以后的日子,他都会爷爷不成眠;那他只能留守城中。那就用我这条命来结束这一切吧。易忠想到,突然生出一种殉道者的悲怆来。
“你想留,就留下吧。”易北淡淡道。
易忠再磕三个响头:“愿父帅早日凯旋!”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书房。
“爹……”易精担心的唤道。
“罢了,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让他留守吧。刚好易家只留易云可信度不高,就让他留下吧。”易忠是嫡子,是易北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易北长叹一声道:“把流哥儿带着吧,易忠为家族尽忠,我们都会记得他,也要保他一条血脉存世。”
易精应是,他们虽然安排的私兵保护家眷,可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只有想流哥儿一样带在大军中才是最安全的。易精不是不想把所有亲人都带在军中,可是太打眼了。急行军中,他也无法保证女眷的安全。
“紧守门户,用你的人,这段时间家里一只苍蝇都不要飞出去。”易忠叮嘱道。
“是,已经安排好了,还有弓箭手在塔楼守着,信鸽也飞不出去。”易精回道。
两父子熄了书房的灯慢慢踱步走出去,易云躲在窗根脚下如同一尊雕像,等两人走了,确定不会再回来了,才慢慢从后院翻出去。她从小在易府长大,太熟悉这里的地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