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宫里的太医们全都一个样,一个个表情死板,小心翼翼,整天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说话不敢大声,走路不敢迈步,每个人都象是脖子上系着绞绳一样,若是说话的声音大了,走路的步子开了,那绞绳一拉就会立时要了他的命。
看到这个钟太医的时侯却是颇为意外,圆乎乎的大胖脸白里透着红,长长的眉毛垂到眼皮上面,半闭着的小眼睛微微地眯缝着,红彤彤的酒糟鼻活象一个大葱头,嘴角几绺稀稀拉拉的白胡子,随着那嘴唇巴唧巴唧地动。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袍服,袍服已经被洗得发白了,腰里随便地系着一条青色的棉布长围腰,除了一个腰牌,却是什么饰物也没有,头顶那一顶青纱冠同样也是旧旧的,这样的装扮,让人一时看不出他的位份高低来。
医官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按在面前这位尚食的手腕上半天,却是一动也不动,就那么半闭着眼睛轻轻地晃着脑袋,竟象是睡着了一般。
这位尚食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看服制应该在尚食司是中尚的位份,一对眉毛一高一低,眉尾下垂,小小的杏核三角眼直盯着钟太医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太医……”
钟太医还是眯着眼睛,左右轻晃着脑袋不答话。
尚食又盯着他的脸叫了一声:“太医。”
钟老爷子依然不吭声。
尚食有些急了,把声音一提:“太医!”
老爷子这才微微睁开了眼睛,茫然地说了一个:“啊?”
看着这老爷子如梦方醒的神情,尚食有些哭笑不得,皱着眉头随口埋怨了一句:“您老人家这是在睡啊?”
“啊?”老爷子把一只手伸到耳朵旁边大声问道“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尚食又提了提嗓子问道:“您老人家怎么在睡觉啊?”
“您说谁不到?”老爷子把嗓门也提了提“都到了啊!”
尚食看他糊涂,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又道:“我说老爷子,您都看了半天了,瞧出本尚这是什么病了吗?”
“什么应?你说谁应?应什么了?”老爷子偏着脑袋眯着眼又大声问了一句。
眼看这位太医是答的驴唇不对马嘴,尚食皱了眉头,上下翻了翻白眼珠,又勉强耐着性子道“我说老爷子啊,本尚坐在这里半天了,您倒是瞧出什么来了吗?本尚这几日里胃口不好……”
“四处跑?谁在四处跑?你说谁在四处跑?”老爷子眯着眼睛,又往前伸了伸耳朵。
“老天呐!”尚食彻底崩溃了,把身子一扭语气也不免急躁起来“本尚是说自己胃口不好,不想吃饭……”
“啊哟,您不想干了啊?您这在宫里不是都干十几年了吗?为什么不想干了?”老爷子的嗓门依然不小。
那中尚清了清嗓子,也抬高了声音:“啊哟,本尚哪里说是自己不想干了,本尚是说自己这个病啊……还就是有点不好办!”
“哦,”老爷子恍然大悟,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接了一句“您还就是不想干了啊?”
“老天呐。这算是看得什么病啊,这么老半天了,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这位中尚气得拍了一下大腿“还说是这宫里的神医呢,有功夫可把自己那耳朵先给治好了去!算了,算了,本尚还是换个太医吧!”
这位尚食嘴里唠叨着,一边扶着身边小丫头的手就要起来。
“啊,要走啊?您不看了?那付七文!”钟太医低下头开始整理医案。
“七文?什么七文?”那位中尚食吃了一惊,轻声问道。
“诊金。”老爷子还是头也不抬。
“什么诊金?”中尚食还是没怎么懂。
“看病你就不给诊金吗?”老爷子满脸不耐烦。
“嗨,老爷子,我说你不聋啊?”中尚食一看这位太医一问一答的突然这般清楚,立马就急了“你这耳朵这不挺好使的吗?刚才您打个什么岔啊?您可好好瞧瞧我这个病是怎么回事啊……”
“啊?”老爷子闻言又眯了眼睛看向她,把耳朵一偏又把嗓门提高了八度“您说什么?怎么会治?治什么?您再说一遍。”
这位中尚彻底被气糊涂了,把腰一叉正要再开口,只见旁边走来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医官来,笑吟吟地拦了这位中尚道:“这位尚人,请问您哪里不舒服啊?”
中尚气得手直抖,指着这钟太医道:“您说说这位医官,您是真聋啊?还是假聋啊?您这是耍我呢?还是逗我呢?我这来了半天了,您这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驴唇应不着马嘴,这正经话一句也没说过,倒是要诊金要得这么利索,我说您这是……”
这年轻医官赶快一把按了中尚的手,陪着笑脸道:“这位尚人,您别介意,我家师父年纪大了,人有些糊涂,这耳朵也不好使了,您有什么不舒服的,给下官说上一说,下官来给您看看。”
眼看这年轻医官这般恭敬 ,这位中尚勉强地咽了口气,这才缓声说道:“本尚主要就是这胃口不好,老觉得这心里啊烧得慌,这睡觉也不踏实,这大半夜的,平白无故的又是作恶梦又是出冷汗……”
中尚被那年轻医官引到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病情,坐在一旁的老爷子早眯了眼睛,将案子底下的酒葫芦一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嘴巴一抿小声咕哝了一句:“你晚上少吃点鸡蛋少吃点肉,可就什么毛病全好喽!什么人啊,守着个尚食司倒先肥了自己那张嘴,亏你还是个中尚呢,饭桶!”
一句话说完,老爷子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将面前的药典一翻,眯着眼睛继续看书。
我躲在一边好半天,眼看着这老爷子实在有趣,便领了一个侍儿走到他的医案前面,轻声道:“老先生好,可为小女子诊上一脉吗?”
老爷子正自低头看书,猛然觉得有人站在面前挡住了光亮,眯着眼睛抬头打量了我一眼。
我微笑着低头看他。
老爷子眯着眼睛冲着我这身衣服又一打量,伸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我微一颔首,坐在他的案几前面,轻声道:“老先生可否为小女子瞧上一瞧?”
老爷子眼角闪过一道狡狎的光,又故意大着嗓门道:“啊?你说什么?”
我小声道:“瞧病。”
“哦,病啊?这位贵人您有病?”老爷子继续大着嗓门说话。
“对,小女子有病……”我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案几的脉枕上。
“哦。”老爷子又闭了眼睛开始诊脉,不一时,这位老大爷再次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他就这么睡着,我也就这么坐着不动,只管低头玩自己的衣带,足足过了有两柱香的时侯,老先生慢慢地睁开眼睛,象是刚睡醒一样盯着我看了一眼,又问了一句:“什么病?”
我看了他一眼,学着他的样子道:“什么病?”
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地把脸一板:“你且说你有什么病?”
“您是医官,您看我有什么病?”
老先生不满意地把手往案子上一放,道:“我说你没病啊?”
我把脖子一伸盯着他道:“我说您不聋啊?”
老先生一呆,转而又把耳朵冲着我一偏,大声道:“您说什么?我听不见!”
这位老爷子,十足演技派啊!
我转过身去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老先生却重新把眼睛往下一垂,眯着眼睛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我笑够了,把身子转过来盯着地上随口问道:“地上那块银子是谁的?”
“啊?哪儿?”老先生下意识地把眼睛一睁,立马又意识到不对劲,一回头却刚好迎住我含笑的眼神。
老先生干咳一声坐直了身子,冷冰冰地道:“这位贵人面生,不是咱宫里的人吧。”
“不是,小女子是贵戚家新纳的妾,最近有些身子不畅快,这才到宫里请太医给瞧上一瞧。”我取出一个帕子拿在手上绞着玩。
眼看是不能再继续装聋了,老爷子瞟了瞟我身上这套布袍,懒洋洋地道:“贵人这是哪儿不舒服啊?说来听听。”
“想要个孩子,可惜老是不得宠。”我把手里的帕子一甩,皱着眉头就叹了口气。
老爷子把头一偏,鼻子里面出着冷气一阵笑“贵人说是不得宠?您倒是说说看,您怎么个不得宠法啊?”
“嗨,还能是怎么个不得宠呢?”我又叹了口气“我家夫君姬妾太多,一两个月都看不着他一回,可是如今小女子我年纪渐渐大了,总想着能要个自己的孩子,这……”
“按老夫说,您这个孩子,还是别要了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这老爷子硬生生地打断。
“您这老先生这么说话可不对了吧?”我把眉头一皱故作不悦。
“哼,”老爷子把头一晃,斜着眼睛照着我的肚子上瞥了一眼“贵人说和你家夫君一两个月都见不上一面,可是从贵人这脉象上来看,这三天之内肯定有过男女之事,这么说的话……”老爷子把眼睛一眯冷冷一笑“万一真有了孩子,可算是谁的呢?”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脸也止不住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