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整个地下之城的氛围,牢房里零星的火焰,只是徒劳地点亮了空气中的晦暗、映出两人斑驳的影,摇曳在破旧的墙上,仿佛虚空中潜伏的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多人死在了这里,淡淡的腐臭从各个漏风的墙洞里涌出,恶心又愁苦的味道,不知应归属于谁。
简·艾利克斯正蹲在角落里,低着头,给莫德解开手上的铁链——黑色的阴影并不高大,却恰好笼住小孩,让她陷入一阵莫名的恐惧中,瞪大了眼睛的不安。
她的眸子跟伊莲有些像,什么样的情绪都无法掩藏。
“别动,你会踩到后面的,嗯……看起来像是人类大腿骨。”
“啊——”
“哈哈哈哈!胆小鬼!”
莫德刷地蹿了出去,听到诗人的嘲笑,胆战心惊地回头,才发现地上只不过是有一只不知道谁掉下来的破旧鞋子而已,不由讪讪地笑了笑。
“谁叫你之前抢我手上的金币来着,现在我们扯平了。”简抱着手,得意洋洋地看她,一脸的大仇得报:“你看,你手上的锁我也打开了,想不想跟我学?”
小孩后知后觉地摸摸手腕,不禁笑开,惊喜得正要说好,却又生生憋了回去,摇了摇头。
“先生,你跟那个漂亮姐姐是一起的吧?叫做安德里亚的漂亮姐姐?”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个屡次逗弄自己、十分没有节操的人,是一位喜爱男装的“淑女”。
“安德里亚?你认识她?”
“嗯,姐姐要我给我父亲带一句话,可是我后来被桑德抓起来了……他背叛了爸爸,只听那个矮人的话……我没做好事情,对不起……姐姐会生气……”
“等等!”毕竟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就算平常胆子大些、调皮爱闹,但短短时日内面对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语无伦次了——被绕得云山雾照的简,不得不迅速地制止她:
“什么话?什么父亲?什么桑德?背叛什么?是把我也抓起来的那个桑德?”
显然,她对”逻辑“,其实也没什么深刻的研究。
“就是长得很瘦,不太高,灰色眼珠……”
“是不是那个长得一副前倨后恭的好模样、隔着几里地就能闻出来尖酸刻薄气、说话还虚伪得谁都骗不过去还自以为很贵族很有范很得意的那个?”
“对对对!以前我就觉得他长得特别丑!我爸爸还不信!非要我跟着他学……”
……
一个是口齿伶俐的吟游诗人,一个是机灵似鬼的小孩,两人一路手牵着手、随着跑偏了的谈话重心狂奔而去,只剩失落的“聊天主题”目送着她们远去。
如果“冰雪女王”墨菲在,亲爱的诗人应该被“赐下”白眼一万次了。
不过,也托简东拉西扯的福,莫德零零碎碎讲述整个事件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反倒获得了比较理智而齐全的信息——“也就是说,因为被桑德抓住,你没能告诉你父亲,安德里亚的警告。相反,你从桑德口中得知,城主早就知道了奴隶要造反的事情,非但没有管,反而培养了亲信,准备在斗争的过程中反水,让奴隶们受到最大化的伤害?”
终于,简做了收尾总结。
“嗯,事情就是这样。先生,你这么厉害,把这里的锁打开,好不好?我要去告诉父亲这件事,不然父亲会很伤心的,他会受伤,会死掉的……”经过了许久的聊天,也因为两人之间鬼灵精怪的共鸣,莫德已经不太怕她了,反而拽着她的手,认真地恳求。
她抬眼,直直地望着简,自下而上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崇拜,卑微又希冀地恳求着,已然不用言语——黑珍珠一样的瞳眸,闪烁着与这地底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光彩。
即使是黑色,也如此纯粹分明,不沾染一丝混沌或晦涩。
简没有答话,只是从孩子的双眸里,看到了漠然的自己——在那样的注视里,冷淡,即罪恶。
慧黠好似莫德,自然明白了她无声的拒绝,语气不由急促了起来:“不只是我,还有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等着父母回来……如果,如果他们被抓住,身为子女的我们可能也会被杀掉……听说是会砍掉脑袋……矮人真的很过分的,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才会这样……先生,先生,你是个好人……”
“莫德,莫德,你听我说。”简不得不按住她越抓越紧的手,加快了自己的语速:“如果这是一场战争,公平的战争,那么我会帮你。但是,这是奴隶在造反,莫德,你明白吗?你们在用暴力反对艾斯兰公国,安德里亚的国家,我朋友的国家,你明白吗?”
“不是,我们只是为了活下……”
“不,莫德。你们是自己卖身,或者所在的国家战败,或者被自己的父亲卖掉,才会被送到这里。你们很可怜,很难过,很悲伤,我都知道,但是——”简顿了顿,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直视着她无辜的眼睛:“但是,你们没有权利反抗。”
没有谁比她更明白,父母亲族都逝去的痛苦,然而,她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这个世界,需要规则。
小女孩似乎是怔了怔,茫然着,没有答话。
这是第一次,她被人郑重地告知:他们做了无数的工作,他们没有了阳光与时间,他们的父母、亲友一个一个地离去,他们自己也被催促着走向死亡,他们却没有权利,去反抗。
绝望之后,只有绝望。
“先生。”她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连声音都在颤抖,却仍抓起了诗人的右手,放上冰冷的墙壁:“这几天,我呆在这里,都很害怕……直到我摸到了这个。”
简感觉到了满手的纹路,像是被指甲,一点点扣出来的字母,一排一排,摞满了半面高墙。她在小女孩渴求地注视下,一次又一次的摩挲,终于猜出来了上面的字:
kirkas
“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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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血族的女人,都是美艳的,那么希瑟·X·李嘉图,则是女人中的女人,美艳极处的美艳。
她静静地躺在安德里亚的怀里,银色的发丝,散落在苍白的脸上,呼吸轻浅,仿佛掌中的纸鸢,细腻而脆弱。唯有那双银月般的瞳眸,直勾勾地望着女伯爵,描摹着她线条分明的轮廓。
“导师?”呆呆的女骑士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小麦色的皮肤,透出些许的红。
“你身上有红茶的味道,很好闻。”
“咳咳,导师……”
希瑟弯了弯唇角,没有再打趣她,但也没有起来,只是心安理得地埋在她怀里,沙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透着几分安逸:“听你们之前的对话,好像已经开始猜测黑锤,不过那都不重要,因为,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事情。”
墨菲站在一旁,仿佛追光灯之外的角色,明明在舞台上,却不在戏剧里,只能挺直背脊,竭力从容:
“愿闻其详。”
“黑锤之前,之所以被逐出族群,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定制与批发的争议,而是,她相信,只要能增强人的力量,就是好的武器——无论属性。”
“无论属性?”法师一听,就隐约感觉到了真相。
“所以,她很崇拜,不管是对高级武士,还是普通人,都能予以大幅提升的,黑暗武器。”希瑟笑了笑,又补了一句:“崇拜得近乎迷恋。”
“父亲是绝对不会允许她继续制作这样的……”
“安德里亚,乖,听我说完。”吸血鬼摸了摸她的脸,安抚似的弯眼,已然遮掩不住眉目中的虚弱:“为了探寻各种矿石或者奇物,黑锤的身边,总是带着一个能量探测仪。我刚刚在她书房,随手试了试,在转到黑暗元素的时候——仪器发红了,红得烫手。”
“天……”
“那是否说明,在黑锤的书房周围,有至少百吨以上的,带有强烈黑暗属性的……”墨菲试图用专业的语言来解析,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最后的那个名词。
还能是什么?
只有武器!
以百吨计的杀人武器!
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为了装备谁?一旦被别人得知,甚或流出……
“墨菲,你现在拿我的印戒,骑上阿布,去找附近的狮鹫军团,要快!”几乎是立刻,安德里亚就做下决断,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掏出了信物。
“殿下,我应该留在这里,保证你的安全。”
“阿布只认你。”女伯爵无意多做解释,“我命令你,快去!”
墨菲只得依言坐上阿布的后背,化作一道金色闪电,破空远去。
“导师?”安德里亚抿了抿唇,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下意识地想与人商议。
然而,怀中人却是猛地一轻。
“希瑟!希瑟!”
吸血鬼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凋谢了野性,如秋叶般静静地美丽。
只在她的怀里,她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