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赵康脸上的泪水,听着那带着嘶哑的声音,程凯不由地一时愣住了。
他当然知道赵康说的是什么事。
当年,赵康年满十四,带着满腔的热血在江陵投了军。因为有着程凯的关系,所以不久之后赵康就被调到了程凯的麾下,成为关羽的一名亲卫。
两年之中,作为队长的程凯没少关照赵康。而赵康作为一个新投军的少年,对军中一应事务都是在程凯的照应之下才慢慢熟悉起来的,对于程凯,自然也是当作老大哥一样的存在。
所以,两人之间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一路征战,一路哭笑,本以为这就将会是一生,最起码,也是半辈子。
然而不久之前的那场战争,将一切都打乱了。
水淹七军那一战,荆州兵空前振奋。作为大部分都是从荆州投军的诸位将士来说,那是他们从来没有完成过的空前战绩。
从刘表时代之前,荆州就已经是疲软的代名词,处处被各方诸侯欺负,没有还手之力。一连十数年,荆州除了宛城张绣在贾诩的帮助下让曹操吃了个大亏之外,就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唯有这一战,水淹七军,荆州兵随着关羽的名声传遍华夏。不仅仅是那些老兵,就连新投军的新兵蛋子都振奋非常,空前激动。
但是,很快,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荆州陷落!
当荆州兵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慌了,乱了。
这个时代和后世还是不一样的。所谓家国天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先有家族,而后才有国家、军阀。
不像后世的那一场大战,上海、南京等地短短时间内各自陷落,但是这些地方的军队不仅没有逃回家中,反而仍然坚守在抗战的战场上。
当时荆州陷落,家人都在敌人的控制之下,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如何,一时之间全都没有了战心,各自奔逃。
而赵康,同样未能免俗。
那天夜里,刚穿越过来不久的程凯,因为对未来的一切都满是茫然,躺在营帐之中假寐,却突然感觉到身边一阵窸窣之声。
不过,因为还没有完全融合原身的记忆与情感,再加上白天已经见多了逃离的士兵,也不差身边看起来与自己关系斐然的这一个,也就拿定主意继续装睡,没有阻止。
本以为,之后再也不会相见。
但是,没想到一到这江陵城,自己便又想起了赵康,那个少年。
微笑着看着已经快要留下泪的赵康,程凯把手轻轻放在赵康的头顶,就像原身以往经常做的那样,“小康,我们怎么会怪你呢?难道你以为,当初你走的时候,我们真的都睡着了吗?”
“什么?”赵康惊讶得连泪珠都停住了,“你,你们,都没睡?”
“那么大的消息,那么嘈杂的军营,谁还有心思去睡觉?对于咱们武者来说,一天两天不睡觉,也只是稍有不适罢了,又有什么问题?”
看到赵康泪珠又要滚出来,程凯笑笑,“没什么的,几位哥哥都知道,也不会怪你的。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北方人,是家师一路带过来的,即便有在荆州成了家的,也还是和军营的羁绊更深一些。”
“可你不是啊。你的父亲、母亲、妹妹,都在这江陵城内,怎么可能不关心?若是你当真不闻不问,哥哥们或许才会真的瞧不起你。现在这情况,不也是皆大欢喜吗?”
“哥哥,哥哥们都还好吗?”赵康讷讷了半晌,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带着些许恐惧的心理问道,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情况,反而难以接受。
“他们,”程凯仰起头,却又很快放下,轻轻一笑,“他们很好,有的完成了自己军人的使命,剩下的,也还都活着,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死了多少?”赵康丝毫没有被程凯并不认真的表情迷惑到,敏锐地察觉到了程凯笑容背后的苦涩。
“还有百人。”
“……”赵康听到这个数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想到了当年自己刚刚投军,捉弄自己的老兵油子,想到了跟自己一样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青年同袍,想到了比自己投军还要晚一些,经常对自己问这问那的“后辈”。
如今,他们,都去了吗?
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曾经,自己也烦过、厌恶过他们。老兵没有老兵的样子,就知道欺负自己这新人。
同袍没有同袍的热血友情,总是趁自己不注意捉弄自己。
后辈们就更烦人了,一直问来问去,就好像一只苍蝇一样。
但是,到了战场上,他们却是自己能够完全把后背托付的对象。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他们也不吝拼着胳膊,腿受到轻伤,为自己挡下致命的刀剑。
如今,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再与他们把酒言欢,就再也难以相见了吗?阴阳两相隔,多么遥远的距离?
可是,当他们在浴血奋战,在拼死杀敌的时候,自己在哪里?自己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而是安全而又急切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老张为了架住砍向自己的那一刀,顾不得自己也正在与敌拼杀,侧过身子用左臂生生受了一枪,直到那天都没有痊愈。
可是,即便如此,他都没有走!他仍然为了将军,为了自己的使命在与敌搏杀!
自己呢?自己安安全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居然就这样走了?
可笑自己还曾自以为是未来的英雄豪杰,可现实呢?自己,踏马的是一个逃兵!
该死的逃兵!
自己曾经最为瞧不起的逃兵!
赵康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说不出的痛苦,而泪水,也终于遏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滴落在地上。
掌柜夫妇见此,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也是这些天来见多了。原本一个开朗的儿子,变得抑郁寡欢起来。
他们也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也理解儿子的做法。事实上,在欣慰儿子关心自己两人的同时,他们也为儿子做法感到羞愧。逃兵,说出来都觉得没脸见人!
如果不是因为这附近逃兵确实不少,再加上江东统治了江陵城,夫妇二人非得把儿子打回去不可。
但是,一旁的程凯就受不了这一幕了,大好的男儿,岂能终日与泪水相伴?
“小康,何必如此?如果感到愧疚,那就好好活下去,不要让死了的哥哥们在地下都要继续骂你!”
程凯出声,却是没有安慰,而是冷声斥责。他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况,骂醒他,才是最为直接的办法。
果然,听到程凯的话,赵康短短一愣过后,松开了抱着头的手,缓缓站起来,盯着程凯,用力而又迅速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凯哥,你说得对,小康听你的!”
“呵呵,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小康!”
“凯哥,你这次来荆州,一定是有要事吧?”恢复了冷静的赵康眼睛一闪,似乎重现了往日的机灵,十分确定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