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她看出我神色异样,冷笑了一声,说:“人老啦!虽说没有被人伺候的福气,也得保养着些!顾不得给统领单独泡茶,统领就将就下儿吧!”
“竺嬷嬷养生有道,晚辈佩服!”我浅浅呷了一点酒,在舌尖上细细咂巴了一番,酒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药味。
她抄起一把痒痒挠,毫不客气地插进衣领子狠劲挠了一阵脊背,才继续冷笑着说:“不用怕,都是好东西!舒筋活血!统领多用些,也把脑筋活一活,切莫一味胡闹!愣得能让你师父气活过来!”
“哎,说什么呢?!我师父可还好好活着呢!”我白了这老家伙一眼,又品了品这酒的味道。
“哼哼!”
“我问您老人家说什么呢?!”
“哼哼。”
我猛地把茶杯放回桌面上,瞪着这阴阳怪气的老家伙。
她这才抬起昏花的老眼看着我,反而用诧异的声调问我:“你是不知道厚福庄?!”
“每年年关派人去送太后和皇后的赏赐,怎么不知道?!”
“是啊,就算手里拿着赏赐,那庄子你可进得去一步?!”
这话说得我一怔。
辰都南郊的厚福庄是宫里专门设了,好给没处去的老奴婢养老的地方。我还是学徒的时候,去过两趟。每次去的时候,和那里看守的护军交接了东西,再去后面坟山前化了纸便回来,从来也没打过要进去的主意。那庄子里面都是些不认识的老奴才,有什么好进去的?
“宫里不让奴婢谈过往,那里也不让谈!”竺嬷嬷慢悠悠咂了一口酒,拖着长声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些宫里呆了太久的老东西,听了、看了太多事情,万一说出去怎么办?所以这庄子一旦进去,死了才能抬出来!”
我觉得烛光灼目,便一味低头望着茶杯在桌面上投下的阴影,默默无语。
“所以那里就是自己的一片小天地。”竺嬷嬷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愣了愣神儿,又短短笑了一声。“虽然不让多说宫里的事情,但是有些规矩还跟在宫里一样。在宫里时候得脸的,进庄子时候身上揣的钱多,到了那里也还习惯指使人;在宫里不得脸干粗活的,到了那里也还是受人欺负。不过,好在年纪大不中用了,受欺负也受不了多少年了!”
我重新端起那茶杯狠狠倒了个底朝天,一股药味过去,酒力的热辣直冲脑门。虽然没进过厚福庄门,我却见过那坟山。当时还纳闷,按道理说,死去的老宫人分的墓穴都是一样大,为何这山也跟外面的坟地似的,坟头大小悬殊,有的碑石还挺气派。
既然是一个封闭的小天地,里面的人如何相互欺压,恐怕不是我能想象。
“进了那庄子,当然是年纪小些的、还能动弹的去伺候年纪大的。过去都是在宫里伺候皇上、娘娘的人,辛苦了一辈子到老改成伺候这些坏心眼儿的老奴才,这口气都够把自己活活窝囊死!”竺嬷嬷得意洋洋地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药酒,带着嘲讽的腔调说:“你们这些侍卫,平时一个个大马金刀的,眼里瞧见过谁?得罪的人少?嗯,你师父还不到四十,身子骨又比别人结实,到了那庄上,可比别人多好些年的窝囊气要受!嘿嘿,看她造化了,要么把别人欺负下来,要么快快儿地把自己憋屈死!”
“说的还是,我师父还不到四十,不是进庄子养老的年纪!怕是嬷嬷操错了心了!”我偏不肯往那边想。
“嘿嘿,家没得回,人没得嫁,你让她去哪儿?”
“又有力气。又有不少年的奔头,怎么还找不到个地方去……”
“嗨,你还真是傻得够呛!那么老身问你,你那半年叭儿狗似的,早晚跟在她边上,她可给你讲过一次她出宫有什么打算?”
说方才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点气虚,现在则是彻底哑口无言了。的确,师父一次都没说过。她不愿说,我就老老实实地没问。问过一次她老家在哪儿,我将来去看她。她一摞账本砸在我怀里,骂我正事还没干完,就操那些闲心。
竺嬷嬷品着酒,继续一句接一句地逼问:“她何苦在这么个不当不正的时候出宫?还不是出了事,亏了心了?!她自己知道亏了心,太后她老人家会不知道?!会由着她爱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太后宫里总管事儿的五儿,这些年受了多少太后的赏赐和小宫女的孝敬?按说,她拿这些梯己出去,自己买个大宅子雇上几个下人也够了。她也刚到五十呢,按说出宫过自己的日子,起码还有十年的清福好享。五儿怎么就不等皇上皇后发话,就乖乖地自请守灵去了呢?”
对外说,这当然是五姑姑忠。可我扪心自问,没有忠到这个程度,伺候过太后好几轮的竺嬷嬷看来也没有。我憋着气,抢过茶壶来自己斟了一杯。怪不得竺嬷嬷这把年纪一直借着太后的脸面不肯出宫养老,老挣扎着显摆她还有用。原来她是早知道那厚福庄里没有多少福。
知道太多的,告了老会送到厚福庄?
看来,我想知道的那几件事,从竺嬷嬷这里也不会打听到了。
一想着事情,手上边滞了一下。壶嘴细细的酒线甩出了杯沿落在桌上。
“哟,可找着不花钱的酒了?!”纵使我只洒了几滴,竺嬷嬷也不肯放过我。
“嬷嬷损了我们鸢英卫这半天,也值几个钱了。”我理直气壮地把第二杯也一仰脖子灌进去。
“来打听什么的?痛快儿点说!”
我放下酒杯,抹抹嘴,呼了口气,说:“嬷嬷您这酒量也练出来了,都不就个小菜儿!”
她鼻梁一皱,更加尖酸地说;“在你们那营房里活得牲口一样,到我这儿来讲究上了?!”
“我今天可是来赔礼的!哎,嬷嬷门外恰好有听墙角的,麻烦她去拿点东西来,咱俩吃着解闷。”
竺嬷嬷吃惊地抬起松弛的眼皮,我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外面那个小宫女又没刻意闭气,我当然听得出来。竺嬷嬷冷哼了一声,抄起鸡毛掸子,蹬上鞋,下了炕,掀开帘子就抽得外面一阵鬼哭狼嚎。
她气呼呼地回炕上坐下,骂道:“没福气的小畜生!好心告诉她们几个:投胎投得不机灵,就别去干机灵人的事儿!闷头笨笨地干几年活,好好孝敬着内务司,换个早日平安出宫。嘿,一个个的就是不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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