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上爬起来,迎着湖里掌灯干活那些人的目光,拧了拧湿漉漉黏糊糊的衣服,往营房走去。虽然已经尽量挑昏暗的地方避着人走,我那锅底一般的脸还是吓着了几个小宫女小内监。
营房里面估计早就知道了这笑话,洗完脸没洗完脸的都在探头探脑等着看我。我大模大样地走到后面去洗刷,二三在那守着个木盆儿等着我,见了我就翻了个大白眼,说:“现在痛快了?!好不容易抢到这点热水,我省着用的呢,快洗!”
“还是小二三好啊!”我现在像是跟她倒了个个儿,处处得让她照顾。
“我也好!”四六从旁边探出脑袋,拎了热腾腾一桶放在地上,说:“哪里就没有了?不烧自然没有!哼,踩乎人也用不着这么火急火燎的!”
“嘘,小心啊!”我舍不得用这么多热水,先打了盆冷水把两只黑手洗出来。
“不怕!不在营里!皇后娘娘那边不知道有了什么好差事,早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了!”四六放下热水桶,说:“不过,统领,你今天可是真手贱!真手贱啊!”她咬牙切齿地加重了后一句,脸儿被热水熏得红扑扑的。
“有了水你们也别拘着了,都放开痛快洗呗!”我愁闷地低头看着被泥水浸透的衣服,有些地方已经结了块。
“衣服你不用操心,等里外干透了,明天穿上出去走,一路走一路掉渣!”二三取笑我。
“那扫院子的不得打死我?”
“为啥好好的突然要把湖排干啊?”四六在旁边伸了个大懒腰。
“那泥巴里可有好东西呢!到时候都把眼睛擦亮了。”我抖开黏成一团的头发,把头探进盆里揉搓起来。
二三重新打了盆热水,拧着毛巾问:“哎,统领,太子殿下跟你说什么了?”
“当心你们的嘴!已经不是统领啦!”我一边大力搓着头发,一边说:“太子殿下不过骂了我几句,让我好自为之,别胡闹了!”
“对啊,是该骂你!本来就累得够呛,闹什么闹?”二三捅了一下我肋骨,“你说你自己是不是发疯!把大家都弄一脸脏,你得什么好儿了?痛快了?”
我弯着腰闷声说:“嘿嘿,万一有人一下子把脸洗掉了呢?”
“净吓唬人!净吓唬人!”四六怕听鬼故事,听了赶紧来掐我让我住嘴。
我半天才洗净身上的泥垢,换上干净的衣服。桌上有人替我留了饭菜,看来可怜我丢官的人还不少。因为天热起来,今天晚饭的荤菜已经换成了酱肉冷盘,素菜是炒藕片和焖藕块,没有粥,换成了一碗黑乎乎的莲藕汤,汤里颇有些油星,是拿剔肉剩下的筒骨炖的。
“哎呀,这下子不知道得吃几天藕了!”四六趴在屋里床上高声发着牢骚!
“姑奶奶别上火,别上火啊!当心给你塞上一肚子芦苇根败火!这几天这东西可不缺!”旁边一个小丫头笑道。
听着她们的说笑,坐在院子里搓着泥黑的衣服,我反复琢磨着二皇子专门对我说的那句“何至如此”。
在我印象中,二皇子楚宜琮是个大大咧咧、心思简单的人。他继承了愉妃那张宽脸膛和那对弯弯笑眼,虽然不如太子风雅俊秀,却多了几分威武和质朴的气息。我刚进宫的时候,二皇子还是一团孩气,读书、下棋这些事情总是坐不住,只喜欢出去拉弓跑马。没人的时候就喜欢拽着内监和女侍卫跟他掰腕子,一赢就乐。有一年春旱,皇上出宫祭祀雨神,我们跟着去斋宫守卫。午后,皇上皇后都歇下了,二皇子趁这时溜出来散心,随手点出我去跟他掰腕子。第一把没赢过我,他吃了一惊,从此就记住了有个侍卫叫七六。到后来,他越长越壮,我确实掰不过他了,但他碰见我仍然喜欢跟我掰个腕子或者比划几下。
那时候,当侍卫的小姑娘们私下都觉得,大皇子长得斯文好看,性子却拒人千里;二皇子个头长得五大三粗,看着怕人,倒是是个爱说爱笑的好脾气。
我刚当上鸢英领第一天,去巡查的半路上就被他把头盔抢了去。他拿着我的头盔戴了戴,跟我说他什么都不稀罕,就想当个大将军。我虽然不愿意世间再起战乱,嘴上却祝他心愿得偿——他那张脸和那副身板,简直就是为戴盔穿甲长的。
我本来当二皇子是个简单、开朗的耿直人,只要让他练武、让他出去玩,他就能一直乐乐呵呵的。可是等他“长大了”,也让人害怕了。一天宫里开戏,他听不进去那些教人为善,等太后看入神了就偷偷溜出来闲逛,看见我就喊我去一边跟他掰腕子。这天,他突然加了个条件说输了就得让他亲一个。于是我不光自己跳起来落荒而逃,还跟小丫头们也三令五申,让她们都记得避嫌,谁也不许再去没轻没重地跟二皇子掰腕子玩儿。
后来夜里巡逻,我又坏了他的好事。
我岂会不知道他折回来专门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无非是奚落我,在他面前板着脸假正经了半天,到底还是栽在这男女私情上。
原来我以为的这脸宽心也宽的人,也是很记仇的。
站在竹竿边上晾衣服的空儿,左右副领从外面回来了,手里各拿着一块布料。左副领看见我便冷笑着说:“听说七六很喜欢挖塘泥的事情,那就明天再接着去吧!”等她进了屋,右副领过来问了问我伤势要不要紧。
我说这些天几番折腾,结的痂脱落了不少,不过不打紧,早脱落了早省心。
“那可不是要留疤了?!”她皱着眉头说:“小时候老人都说,结痂发痒的时候千万不能碰,要让它自己脱落——碰掉了就是疤!你肯定要留个大疤了!”
“唉,命在就好!疤算什么?”我强笑着宽慰她。
左副领不知道出门想干什么,看见右副领又在跟我讲话,气得摔门回去了。
右副领没理会,只告诉我说今天皇后娘娘得闲,命令宫女整理宫里东西。过去以为丢了的一小尊麟国进贡的象牙雕从旧物里翻了出来,又能凑成一套了。皇后娘娘乐得喊各位皇子公主都去她那里玩赏,顺便把今天找出来的一大堆往年的绸缎料子都赏下去让他们宫里张罗裁夏衣,省得把东西放坏了浪费银钱。于是自己也沾光得了一块尺头。她抖开那块深蓝布料,喜滋滋地说:“你看,织这么多花儿多热闹——可是这不大不小的一块,将来做什么好呢?”
“失而复得,这真是好事啊!不过你也不用急着来跟我说,我都不是统领了。”我没理会布料的事情,朝左副领房屋那边努了努嘴,说:“事情你们俩商量着办就好。别平白因为我和她添龃龉。我根本不知道以前哪天得罪了她,让她到现在还没消气。你也当心。”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鵟英领,也不知道那位和七七出事的人昨天是否如愿当上了代统领,现在是否正在给他穿小鞋。
“没事的。”右副领一笑,贴到我耳边说:“皇后娘娘叫我们去是说公事。那七七不禁打,很快嘴里就胡乱说出很多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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