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王省吾知道,他猜对了世子的“明白了”;谨德殿里的众臣们也知道,王省吾今日之应对甚合圣心。这位被世子简拔于行伍的仆僮,有战功有能力,将来定会是他们仕途上的有力竞争者。
然而,未等殿中诸人品尝出个中的五味杂陈来,嗡嗡的议论声突然停止了。
只见得宝台上身影一晃,小太监左通从宝台后的屏风边闪出,轻手轻脚走到世子身边。数句耳语之后,就见到世子匆匆起身离座,大步向殿门走去。
大殿中门大开,刺眼的阳光猛扎着人们的双眼。世子挺身跨入这阳光中,不多时,便手牵一位面容雍雅、体态富贵的朱袍官员走进来。
能让世子亲自出殿相迎的人是谁,原来是四川巡抚廖大亨!
可廖大亨不是前几日便领着军机大臣、四川兵备副使马乾,携三印于一身的上川南分巡道胡恒等一干官员到眉州前线视察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成都了。难道又有什么紧急军务?
若说廖大亨没有急事,那是假话。但若说事情紧急到要闯殿奏事,也没那么严重。
实际上,廖大亨是嫉妒了,或者说是醋坛子又打翻了。
当廖大亨从挡驾的太监左通口中得知,世子今日宴请众臣,并商议所谓的“天下之吭”,老狐狸立即猜出了朱平槿的心思:这是要用兵川外的节奏呀!
用兵川外,即便是提前布局,亦或是小打小闹,也是争夺天下的前奏曲。
这么重大的事情,自己作为钦命四川巡抚、蜀王府首席军机大臣,世子竟然没有提前征求自己的意见,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乎,气鼓鼓的廖大亨便挽起袖子在谨德殿外嚷嚷了两句,唬得小太监赶忙奏报。世子大开中门,出殿相迎,还给了执手进殿的殊荣,刚才还满腹怨气的廖大亨有了天大的面子,瞬间就变成了吃上热屎的狗,满足得一脸幸福的微笑。
……
廖大亨带着大批蜀地官员去眉州观战,有几个目的。
一是让手下那些出身科举、喜欢张开嘴巴胡说八道却不做实事的庸官懒官亲眼瞧一瞧,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流血。借机敲打他们,让他们迅速转变思想,投入到到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中来。
二是现身于城下,表明四川官府的对眉州叛『乱』的态度,分化动摇眉州官绅百姓军队的抵抗决心。
至于最后嘛,是代表朱平槿与参与围城战的几名需着重关注的人物谈话交流,试探他们的态度。
朱平槿和廖大亨着重关注的第一人,是护国军川北军区副司令、第十三团团长、正旅级待遇的王祥。
王祥在成功守住巴州,赢得川北之战首功之后,所部改编为护国军第十三团团部和第四十九、第五十营。因为兵力不足,所以五十一和五十二两营番号暂时缺编。王祥和游击将军、第十三团副团长吕年玉分别兼任第四十九、第五十营的营长。
正当王祥部在恩阳镇休整,而贺仇寇在孟家山血战袁韬之际,朱平槿收到了吕年玉一封言辞恳切、证据模糊的告状信。
吕年玉在信中揭发道:王祥早年出身寒苦,委身为王应熊的苍头(注一),后来立功升官,这才脱了奴籍。
王翔能从一名寂寂无闻的小兵升迁到朝廷大将,王应熊暗中助力不少。可以推测,王祥一定是国之大贼王应熊的军中爪牙。
更让王祥充满嫌疑的是,在世子查处王应熊的同时,王祥收到了王应熊的一封私信,信中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吕年玉还在揭发信中历数王祥盗卖军械、私售战马、克扣粮饷、抢掠百姓的罪行;从不宣扬世子、只讲效忠朝廷的劣迹,恳请朱平槿对王祥保持警惕,甚至建议对王祥采取断然措施,以防王朝阳之变再度发生。
朱平槿拿到这封信,踌躇半响。
盗卖军械战马、克扣官兵粮饷,那是官军的一贯德行,只能慢慢校正;但若王祥是王应熊的家臣,那问题就大了。
朱平槿对吕年玉的揭发半信半疑,廖大亨的意见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预先防范的措施必须跟进。既然王祥有不臣之心的嫌疑,又与吕年玉不和,不如乘势将第十三团拆散掺沙子。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准了王祥的请战书,将他和第十三团团部及四十九营调到了眉州前线。王祥前脚刚走,吕年玉和第五十营后脚便被调去了重庆府。
势分则力弱,况且两营相隔数百里,王祥即便谋反,掀起惊涛骇浪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朱平槿和廖大亨着重关注的第二人,则是主动响应朱平槿的号召,自备武器参战的黎州土司马京。
马京为世袭土千户,今年刚满十六,年龄比朱平槿还小。随马京参战的,有他年仅十四岁的亲弟弟马亭,年近八旬的黎州千户所千户李华宇,以及姜、黄、李、赖、蔡、包、张等七姓汉藩土司兵共计千余人。
黎州即朱平槿前世的汉源县,以出产花椒闻名。此地在荥经县以南,毗邻四川行都司,汉夷杂处、地瘠民贫、人口稀少,出兵千人还自带装备,这可是拿出了他们全部的家底。
朱平槿对马京这位热血少年很感兴趣,对他所率的黎州兵更感兴趣,便在廖大亨行前专门嘱咐他要去黎州营看看。若是马氏兄弟和黎州兵可堪大用,朱平槿打算在眉州之战结束后,将其一部整编为自己的警卫部队。
……
“廖公匆匆归来,想必是眉州有了好消息,不过廖公可缓些再奏。”
君臣落座,朱平槿率先悠悠开了口:“今日端午佳节,本世子闲来无事,便延请了各位爱卿一起吃粽聊天。吴大人举荐了一位从昆山来蜀地的生员,姓顾名绛。顾先生才气横溢,有策论一篇,名曰《形势论》,其中论及天下之吭,众臣多有见解。本世子便廷辩于此,以明是非……廖公此来,本世子正好讨教:我护国军出川,以何处为宜?”
一位相貌丑陋的生员在班末施礼,廖大亨微微点头,轻哼一声,算是回了礼。
献策邀宠,对于廖大亨来说,那是他玩剩下的。
当年奢安之『乱』,廖大亨正是依靠一篇策论,成功地使自己的名字进入了皇帝的视线。然而仅靠一篇策论便能飞黄腾达,即便是在崇祯这位自以为是的糊涂皇帝手下也不可能的。
官场如战场。位置只有那么几个,想坐上去的人却可以站满皇极殿广场。
张居正的考成法提供了一个官场倾轧的合法工具,用考成法这把尺子一量,那些企图幸进的人早早便被朝臣们群起而攻之,哪里还到得了皇帝跟前?到了阁部这最上面一级,还有廷推的说法。皇帝不满意廷推人选,有时候也得捏着鼻子认了——否则会被文臣们认为违反祖宗成法,从而招致更猛烈的反击。
世子考校的小心思,廖大亨清清楚楚。他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反问道:
“不知顾先生之策,建议何处为宜?”
“顾先生建议步兵于汉中与长江各处城池。”朱平槿轻轻避过词锋,稍稍带了狡猾,“不过群臣似各有主张,本世子有点拿不定注意。”
“汉中为蜀地之屏障,自然要早早拿下。瑞王一逃,汉中空虚。我护国军不去,难道白白留给土暴子?至于沿江各处城池……”
“廖公,政研室有奏报,言瑞王不会弃国。瑞王乃今上亲叔,一旦告急,朝廷必定派兵解困……”朱平槿提醒廖大亨道。
“皇上的江山社稷比他的亲叔更重要!”
廖大亨不由分说,打断了世子的提醒。
“朝廷严令孙传庭出关,已经派出御史监军督促。这回孙白谷恐怕是跑不掉了,邵捷春的下场(注二)……
哎,孙传庭被皇上『逼』得没法,只好请了贺疯子等一干大将议事……
川人西安副将王根子刚刚给老夫送来私信:
本月初一,秦督孙传庭大会诸将于西安。正在议事间,孙传庭突然宣读圣旨,拿下了贺人龙,责以连丧二督之罪,当即绑出去砍了。贺人龙一死,诸将战栗,三军震慑……
老臣急着赶回成都,便是要将此事奏明世子知道。皇上以贺人龙的人头立威,必定意在河南……”
“威震秦巴的贺疯子就这么窝囊地死掉了?”众臣大吃一惊。
贺人龙虽无秦军大帅之名,但有秦军大帅之实。他与陕贼交战十余年,虽互有胜负,但没有吃大亏。杨嗣昌死后,贺人龙自恃手下亲兵亲将甚多,越发跋扈,傅宗龙和汪乔年都被他坑死。如今皇帝借孙传庭之手枭了贺人龙的首级,那他手下的那一两万精兵悍将怎么办?
“孙传庭亦是人才!这等雷霆手段,也只有他才敢做!”知道贺人龙命运的朱平槿不禁抚掌赞道。
“贺人龙手下的老将周国卿投贼被杀,高汝利、贺勇、贺国贤、董学礼等旧将都官居原职。如今是副将高杰领军……
老臣以为,贺家诸将不过畏于形势,这才暂时选择了委曲求全。高杰虽与闯贼为死敌,然其不过一降贼尔,焉能统领那许多娇兵悍将!
短时间孙传庭是用不上贺家军了,这就少了一支强军!若是要等贺家军调整完成,必定在八月之后……
以老臣之见,秦军出关,必在秋冬之际……
开封之援,秦军必然赶不上了,只剩了左平贼单打独斗……
在这要命的当口儿,孙传庭哪有余兵来援汉中?若是土暴子兵临南郑(注三)城下,瑞王愿不愿逃,又有何用?老臣若是陈纁和赵光远,就算冒着以下犯上之罪,也要将瑞王绑到四川来!”
一个“绑”字,点醒了谨德殿内的所有人。
原来如此!
大明朝官员的责任追究制度,『逼』得地方官员宁可弃城而逃,也不敢冒险把尊贵的宗室藩王留在危险之地。即便朝廷将来追究他们不战而逃的罪责,他们也可以拉上藩王来作证:我们可都是护驾有功!
妈的x!哪头蠢猪搞出来的白痴制度!
这个制度的受益者之一朱平槿在心里恨恨骂道。
注一:苍头,俗语,意即仆僮。
在真实的历史中,王祥早年极可能是王应熊一家的仆僮,这在很多史料中都有记载。南明时期,王应熊督师遵义,王祥所部确为王应熊的基本武力。后来王祥能够独占遵义,并且与贵州的皮熊、嘉定的杨展相抗衡,王应熊的公开扶持是很重要的因素。
注二:邵捷春与孙传庭同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
注三:汉中府依廓南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