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狗剩选择的河岸阵地,是他在目力范围内所能选择到的最好地形了。
河岸阵地在官道西边隆起的小土坡上,背靠恩阳河。
背水列阵,阵地只有东南北三边防线。
东边防线贴着官道,大约百步长。因此处的官道有些内凹,所以西边防线也跟着内凹。
北边和南边防线的一端顶住恩阳河岸,各自大约有三十到四十步长。
至于面向恩阳河的西边,暂时没有构筑防线。河滩上淤积着厚厚的淤泥。这些淤泥被太阳一晒,面上结成了一层土黄『色』的薄泥壳,但若人马踩上去,那层薄泥壳立马就会碎裂,把人马都陷进去。河滩与阵地之间,还有一道水流冲刷出来的天然河坎,高度从两三尺到一丈高不等。土暴子若从河滩迂回上来,先要淌过河滩的淤泥,还要爬上河坎,护国军有充足的时间临时调兵防守。
为什么阵地防线南北长,东西窄呢?
既是无可奈何,也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充分利用官道的地障作用。
官道是条丈余宽的土路,传说还是在洪武年整修木门道(注一)时建成的。经过近三百年的人踩马踏,这条官道的路基已经严重下陷,变成了一条深两三尺的大路沟。一旦天降下大雨,排水不及,这条路沟就会淹成小河。
去年陈有福和罗景云率三营北上新政坝,就吃尽了这种道路的苦头,后来更促成了世子朱平槿下决心重修成都到顺庆的新路。
这种路沟在军事上有个额外的好处:只要按照防御要求稍加修葺,便是上好的障碍工事。如将防线一侧的路坎削成断崖,挖出来的土垒成胸墙,再将砍下来的树钉成鹿砦,多余的矛头『插』成拒马,那么无论是人马要想通过,都会因为宽大障碍的阻挡,被迫持续暴『露』在防御者的火力之下。
西面防线紧贴官道,河岸到官道的距离就只有三四十步宽,因此南北防线只能一端抵住河岸,一端衔接西面防线的东西防线。
……
喧闹的阵地边缘,杨名时默默地注视着几名光着膀子的士兵口衔竹管,在波涛起伏的河水中挣扎前行。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攀上了对岸,身影隐没在树丛中,他才默默地收回眼神。
杨大人是在担心这些渡河求援的士兵遭到土暴子的截杀,站在杨名时身后的程卫国知道得很清楚。程卫国是个天生的刺头,但对杨名时非常尊敬。马乾和杨名时把他从官军带到了护国军,又力排众议让他从一个百总升任了一营之长,是他尊敬杨明时的一个原因。杨明时真正关心他和这帮大头兵的生死,是他尊敬杨明时的另外一个原因。
看见杨明时凝重的神『色』,程卫国试着为他宽心:“杨大人,朱公子已经抛了竹筒下去。王祥驻在恩阳镇,会收到我们的求援信的。
还有北边的王省吾。规定的汇合时间是明早辰时,所以明早我们未到,他就会派出探马前来联络。那时他必然从木门镇发兵过来增援。二十里路,一个时辰就到了。
不过以末将所见,十八营也会像我们一样提前到达木门镇的。”
程卫国做了解释,杨名时却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万一王省吾也遭到伏击怎么办?”
“木门镇在河西岸。十八营在河西岸行军,被伏击的可能不大。
再说了,河对岸还有第三团和十四团呢!
末将记得战情通报中说,第三团一个营已经到了兴场(今旺苍县九龙镇),距这里也就只有二三十里。现在是土贼合围我们,我们又合围土贼,这是个里外包夹的千层饼。贺将爷敢于临河下营,也是看中了此点。土暴子敢包围我们,我们就来个中心开花,将袁贼一伙一网打尽!”
“既然这里对我们和土暴子都是死地,所以土暴子会攻得更猛更凶!我们背水一战,同样退无可退!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名时想着渔溪之战前的模样,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随即转身对程卫国有力一挥手: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走吧,去看将士们挖工事!”
士兵们正抓住骑兵连为他们赢来的宝贵时间,疯狂地加固阵地。
阵地上到处都是挖出来的泥块,装满泥土的粮袋和砍断的树枝。铁镐和工兵铲伴着游动的人影翻飞晃动,喊声和呵斥声随着流淌的汗水此起彼伏。
十字镐和工兵铲的普遍装备,使护国军领先了这个时代整整两至三百年。队列、『射』击、拼刺和土工作业,早在松林山集训中便成了护国军重点训练的四大技术。川北作战以来,又增加了爆破一项,合称步兵五大技术。
在护国军的土工作业规范中,两名士兵一人持镐,一人持铲,互相配合,要在两刻钟的时间里,在普通的软质土地上挖出一个两尺宽、两尺深、三尺长的方坑才算合格。此地是松软的河谷冲击平坝,土下面没有什么石头,这使得护国军的构工速度更上一层楼。小半个时辰过去,河岸阵地已经初步成型。
程卫国一边陪着杨名时检查督促,一边自豪地吹嘘他的部队:
“……我们营的老兵不少,跟末将一样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份汗,半条命,这个道理他们都懂。根本不需要我们督促监工,只要他们到达指定区域,立即就会吆喝小崽子们挖壕掘沟,构筑胸墙!
杨大人您瞧,把辎重连的车子排列成一线,钉死轮子再埋上土,立马就成了工事。空余的粮袋和箩筐装上挖出来的土,立即垒成了胸墙。大树砍了成路障,小树砍了成鹿砦。短矛和矛头斜『插』入地面,就是胸墙前的拒马。这里的泥巴都是河里带来的泥沙,软得很。用不着一个时辰,营寨就能固若金汤……”
“程营长,千万大意不得!”杨名时沉着脸告诫道。这时他走到阵地的东北角,发现这里的工事构造有些名堂。
“这是棱堡的突角!”程卫国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头沿矛头一般突出的棱堡线虚划了一圈,然后指着右侧内凹进去的官道:
“突角伸出去三丈,中间最宽处有两丈。两门人头炮背对背放在中间最宽处。这样土暴子冲上来,大炮斜着打放……轰,一炮打穿几十层!”
“好是好,可……万一土暴子先冲这里……”杨明时指着脚下的棱堡道。
“先冲这里?”
高狗剩冷不丁从两人背后窜出来。
“土暴子先冲这里。老子巴不得!来多少死多少!
世子在松林山手把手教我们,这叫侧防工事!
监军,你伸头来往下看,这下头的壕沟有多深?整整一丈,下头渗出来的水还有一两尺!棱堡前头削尖,放一门虎蹲炮。土暴子攻这里,只能下到沟里攀附堡壁,这样就把后背侧腰亮给了两侧防线!
这里一个棱堡,南面一个棱堡,两面对夹,三面掩护,四门大炮交叉打放,再加上八门虎蹲炮。土暴子一拥而上,先得用尸首把路沟填满!
土暴子嘛,就喜欢耍那个……人海战术。老子别的地方不先挖,偏偏先挖这里,就是防着土暴子这一手!”
“人海战术?有趣!”
“世子在松林山讲的!松林山,杨大人知道么?那日世子在松林山校阅全军,呵,呵,那气势!什么是真龙天子?”
高狗剩好歹残存了一点保密意识,没把去年松林山大阅兵的核心秘密抖落了出来。
“……记得世子有一日亲自检查陈有福、罗景云第三营的土工作业,问他们遇到土暴子的人海战术怎么办?陈有福、罗景云两人当时没整明白,于是世子便手把手教了我们这个法子,说是专门对付土暴子人海战术的!”
杨明时捻须长思,似乎明白了。
陈有福在长平山,金城寨的六角碉,都好似这棱堡的翻版。主要火力不是对着正面,而是对着两侧。土暴子靠近营垒边墙,根本找不到藏身之处,只能干挺着挨揍。但要拔除棱堡却非易事:
棱堡本身便是重点设防,并且正面尖锐,攻方的优势兵力根本展不开。
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高人在上头!
平素以喜欢研习兵书自诩的杨明时长叹一声,招呼了程卫国继续前行。可没等到他挪动步子,一个身着粗麻葛衣,头巾沾着泥土,满脸油汗污垢的人影闯入了他的眼帘。
“梅大人,你……怎地也……”
随军北上的新任南江知县梅朋新狠狠用脚一搂,将便携式工兵铲踩入了泥土。他双手猛压铲柄,转移了全身的重量。铲头一撬,一铲满满的泥土便离开了大地。
“梅大人……?”
“杨大人,你前日骂得好!”梅朋新头都没抬便回话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的时务是什么?就是铲泥巴!下官要用铲泥巴,来体量一番怎么来做当世俊杰!”
“梅大人,你……”
杨明时这时有些后悔,那日会不会骂得太狠,把梅朋新这个书呆子骂『迷』糊了?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梅朋新又狠狠撬起一铲泥巴,嘴角拉扯出分外的狰狞,“先死先生!先生先死!土暴子来晚了,想死也没个地方!”
对呀,梅朋新的狰狞倒提醒了杨明时和程卫国。他们俩都有些纳闷:
一个多时辰了,土暴子既不攻也不走,难道又有了什么变故?
注一:木门道,又称峡门,位于天水西南,三国时魏军名将张合(he)即中箭死于此道。因为四川恩阳河谷中有一镇名为木门镇,故当地『政府』大肆宣扬恩阳河谷即为古木门道,并不断在周边发明古迹,这是欺负游客没文化。书中将错就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