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哨抓来的所谓土贼探子,正是路经巴州上任的署南江知县梅朋新。
梅朋新原是正牌的江安知县,因为泸州马应试事件得罪了蜀王府,被有心勾结蜀王府的巡抚廖大亨当作了政治交换的筹码给扔到了贼窝南江县。
不甘命丧贼手的梅朋新曾到省里抗争过,也向京师奏疏弹劾过,可通通都是鸡蛋碰石头,留下满地的黄汤和碎壳。梅朋新想拖在成都不上任,可藩司很快下文斥责,令他即刻赴任,否则便以“畏贼如虎,趑趄(ziju)不前”的罪名弹劾,扒了官衣。
十年寒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花了多少银子,好容易才得来这身官衣。他如何舍得下?
无奈中,梅朋新只好告别妻儿,领了告身,携二仆离蓉,开始了艰苦而惊悚的川北之旅。
拖拖拉拉行至保宁府,已是年底。
谁知元宵刚过,一股官军突然冲入客栈,大肆抢劫。原来是驻守保宁府的王朝阳兵变!
梅朋新报出身份,虽然免去皮肉之苦,仍被搜去盘缠告身,牵去了唯一的老马。
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身无分文的梅朋新只好躲在客栈,出卖身上的衣物果腹充饥交房租。好容易等到护国军光复保宁府,身着单衣的他前去亮明身份,没被廖抚斥责以官威尽丧,却被廖抚以失节之罪抓入了大牢。
梅朋新与前阆中令张昌关在一个昏暗的号子里,一关便是一个多月。除了吃霉饭喝馊汤,时不时还要倾听隔壁邻居前保宁知府张继孟临死前的哀嚎和梦呓。
就在梅朋新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迎来了大救星。
四川巡按刘之勃来到保宁,复核保宁诸官失节渎职情节。刘之勃认为,梅朋新虽是官身,但尚未到任,没有守土必死的责任,因此只是当面训诫了一番,并且奏报世子,重发了官凭告身和生活费、差旅费,让他尽快赶去南江上任。
川北大胜,路途太平。梅朋新终于壮起胆子再次上路。一路千辛万苦,吃了许多苦头,眼看距离巴州城不远了,却被护国军当作了土暴子抓了起来。
可也难怪抓他的士兵:
巴州城周围十几里,莫说人,就连鬼都没。三个偷偷『摸』『摸』悲惨兮兮的家伙,身上没有故事才怪!再则,你自称是知县老爷,那就更可疑了。
堂堂知县老爷,宝马没有三匹,宝驴总有一头吧?
千里迢迢甩火腿,保宁徒步到巴州;葛衣破烂穿短打,拿张破纸当令箭。
你当俺们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
巴州城楼上,一帮子武人正在看热闹。
“原来是梅公!抓错了!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杨明时打着哈哈离座道歉。
杨明时原来是按察司的知事。越级上访的官闹梅朋新,正是杨明时负责接待。杨明时不好假装不认识,便用调侃来转移话题:
“梅公堂堂两榜进士、朝廷命官,怎地这身打扮?”
众目睽睽之下,梅朋新瞧瞧自己一身上下破烂如缕的葛衣短打,已经羞红了脸。他希望自己能找个得体的理由支吾过去,可情急之下,却喃喃不能开口。末了,只好重重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
原来是江安县那厮!贺仇寇心头一阵火冒。
少爷家信中,多次提及江安县那县令,骂其为“穷儒酸丁”、“坐井观天”、“天下事尽毁于此等庸贼昏官之手”!可不知为何,世子依然用他为官。
此人如今去了南江,岂不是又要为祸一方?贺仇寇有心扣住他,让他去不成。可想想王朝阳,又想想世子对他“兵者,凶器也!”的警告,只好努力地把心头的邪火压下来。
贺仇寇没想到,他的搭档杨明时转眼便帮他将心中邪火发泄出来。
“这话说长也不长,不识时务而已!”杨明时冷冷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故而孟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注一)”这是在用孟说孔的话骂梅朋新不识时务。
唰!梅朋新的脸燥得面红耳赤,可杨明时依然没有打算放过他:
“圣人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是在骂梅朋新狂妄自大,不够谦虚。
“尧舜至汤,汤至文王,文王至孔子,圣人之出,五百年矣!今又有圣王之出,梅大人见而知之,近圣王之身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注二)”
梅朋新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躬身长揖道:
下官受教了。
几个武将呆头呆脑地看着杨明时几句酸话收拾了梅朋新。他们胸中涌出一句共同的心声:
文人的世界,我们真的不懂!
这时,武将群体之一的杨天波突然大声叫起好来。他振臂高呼道:
杨大人说的真好。
世子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王!反对世子,就是与圣人作对!
护国安民之策,就是千年来最好的仁政。反对护国安民,就是与护国军的刀枪作对!
世子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世子的巨手,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
杨天波这个庄户子弟咋突然这么有文化了?还他妈 的会作诗?
贺仇寇狐疑地看看冯如豹,冯老二假装不知道,把一张胡子大饼脸瞟向了刺头程卫国。
程卫国一脸茫然,摆明在坐飞机。
最后三个人终于注意到杨天波身边身形不动,嘴角微笑的姚丞国,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狗头小军师在使坏!
“姚二娃,在老子面前耍心机!看来你娃儿裤裆头的东西又该磨磨了!”贺仇寇心里嘿嘿一笑,计上心来。
仿佛是心想事成,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军官拎着个湿淋淋的朱漆竹筒,快步走进了城楼。
明亮的灯笼照耀下,此人皮肤白皙,举止优雅,脸上带着青春的稚气。看得出来,他不仅读过书,而且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朱公子,一份命令而已,何须您亲自送来?”
杨明时第一时间撇开受窘的梅朋新,站起来向年轻的军官拱手。
“杨大人,哪有上官先向末将施礼的规矩?”年轻军官连忙立正回礼,又向在座的各位上官喊报告,“第五团情报官朱至湷(hun,古通“浑”)已将刘司令的命令破译,特来报告!”
“报告已毕,就不用站规矩了。来来,朱公子,坐,坐!”冯如豹不等上首的贺仇寇开口,便热情地将自己身边的椅子让给朱至湷,“既然译出来了,快给我们说说!”
原来这位朱公子,便是石泉老王众多孙子之一的朱至湷。
朱至湷与内江王的小儿子朱平杸年纪相当,最是要好。辈分是叔侄,情分乃好友。朱至湷与左护卫出身的冯家老二也是稔(ren)熟。
自打世子朱平槿在盘龙池馆同意蜀地宗室子弟从军参战,石泉老王立即就把藏在他随从队伍中的孙子朱至湷推荐给了朱平槿。
朱平槿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在亲自面试了朱至湷之后,便安排朱至湷到办公厅机要室实习,掌握密码通讯。实习结束,朱至湷就被派到了这巴州城,专管团级密码通信。
密码人员一般无需出入战场,经历生死,但对人员的忠诚度和保密能力要求极高,而朱至湷正好就是朱平槿需要的那种人。
有杨明时和冯如豹的称呼在前,贺仇寇只好将含在嘴里的“朱排长”咽进肚中,跟着叫起“朱公子”来。不过他唤起人来,依然一脸肃杀,让别人亲切不起来。
“朱公子,通信竹筒检查过没有?战场消息决定着万千弟兄的生死,可万马虎不得!”
“禀团长,末将细细检查过。竹筒开口以多层蜡纸淋热蜡并加绸布封装,蜡上封印完好无损。绸布与蜡纸之间夹有刘将军的蓝布暗印。书信密码完全符合格式,暗记填料规范……”
“本监军和团长就是担心你的密码!”杨明时『插』言道。
这时,杨明时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
“土暴子在川北横行多年,消息灵通得很!贺将军和程将军在川北征战多年,想必感受最深!”
“监军说得是!”程卫国急不可耐地蹦将起来,“妈的不知为啥,消息总是走漏!官军部署,土暴子一清二楚!远的不说,就说渔溪之战……”
“即便走漏消息,也不会是密码!”朱至湷轻松地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胸口,“密码本是程先生亲手交给末将的,除了护国军各团部机要部门,都不可能有这本密码。本将将其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即便脱衣沐浴,也要放在眼前……”
“既然密码是人编的,人也可以猜出来……”
质疑又被朱至湷否定了。
“世子亲口对末将说,这密码是他亲手编写而成。世子学究天人,想必天下无人能破译……”
既然朱公子如此肯定,在座诸人也不敢怀疑世子朱平槿的学问,那么密码肯定没有问题。一旦泄密,问题定然出在消息端头,也就是刘镇藩营中。
朱至湷将译出的文字交给杨明时,杨明时看完又交给贺仇寇。见全体人员传阅完毕,贺仇寇便宣布,三日前,刘营探子已经在柏山地区附近确认了袁韬的行踪。袁贼身边兵力不多,残匪最多万余。
刘镇藩的命令言简意赅。
他要求巴州驻军全力出动,与从吴垭镇出发的护国军第十一团及第五团第十八营会剿袁韬。
具体部署是:第十一团团部率四十三营、四十一营和骑兵一部,与巴州一个营构成东路,会攻柏山。
第五团团部率一个营与十八营构成西路,在木门镇会师。
东路的进攻时间和西路的会师时间都是四月六日辰时。
进攻开始后,东路向西打,西路凭借恩阳河谷拦截。
刘镇藩还说明,他已经请求世子抽调骑兵二、三团一部接防恩阳镇,这样王祥部两个营便可全力增援西路。
“刘总兵团两个半营,我们五团三个营,王祥两个营,一共七个半营,整整六千人,够袁韬这个小鬼喝一壶了!”
贺仇寇兴奋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众将听令!”
谁知贺仇寇话音刚落,半边脸上裹着绷带的李祥春便风风火火闯入了城门楼。
“团长、监军,巴州守备营并非鱼腩之师,一味放在城中养老等死,末将想不通!”
注一:出自《孟子尽心上》
注二:改编自《孟子尽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