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春光依然明媚。
寿王府深宅中的一个小院内,玉兰树下摆了一张床榻。身心俱疲的朱平槿横躺在床榻的一侧,舒服地闭着眼睛午睡,享受着午后的和煦阳光。
他刚刚见证了一场大屠杀。
锦屏门外的河堤上,三百八十名罪大恶极的土暴子一个不剩地提溜出来,全部砍头。
身形消瘦的张继孟死到临头,终于『尿』了裤子。当他明白一切都晚了的时候,抛下了忠臣义士的伪装,惦记上了周延儒和京师里若干高官的祖宗八代。
砍了张继孟,刘之勃尤不解恨,当即令将尸首挫骨扬灰,抛入嘉陵江中,以祭奠川北无辜死难的百姓。那名京师来的传旨太监大概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当场便吐了早饭,被士兵们架了回去。
“傻笑啥呢?”罗雨虹斜撑起身体,盯着朱平槿脸上的轮廓线,狐疑地问:“是不是又在想女人了?”
“什么又?除了你一个女人,我想过谁?”
“哼,做贼心虚!你妈不算女人?”
“还讲不讲道理?”朱平槿在小院的花榻上翻了一个身,把肩背和屁股亮给老婆,“我们好歹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说话做事总得有点理『性』人的样子!”
“那你必须给我说清楚!想什么!”罗雨虹跟着老公翻了半圈,把一只玉足翘起压在朱平槿的大腿上,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我在想,一旦我们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京师那个崇祯会干什么?”
“你说对了,我真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对你翻脸,来个什么圣旨,宣布你为人民公敌?”
“思来想去,我判断可能『性』很小。
崇祯与你我一样,也是有文化的理『性』人。面对他可以自由支配生死的人,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像鄙人,哼,雄兵在握,他奈我何?
概率论告诉我们,考察的样本越多,规律『性』越明显。所谓机制,便是有规律的某种规则。
生活在这样一个机制中的人,很难轻易摆脱机制运行规律对他的影响。崇祯即便身为皇帝,也在机制的约束中。他不可能独断专行,不可能一个人做出重大决定。按照朝廷的机制,皇帝的想法必须经过廷议,才能形成最终决策。
所以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撇开皇帝,以京师的那些大臣们为样本进行考察。这时我们能发现什么?”
“一群典型的官僚,只想自己捞钱,根本无心正事!遇事能躲则躲,绝不承担责任!高情商当领导,高智商干苦力……”
“宾狗!我帮样本们打仗,帮样本们省钱;我没有举起反旗,我的道义调门比样本们们还高。更重要的是,我在祖国的边缘地带有几万能打仗、打胜仗的军队!
这群样本们的理『性』选择是什么?
换句话说,按照利益驱动理论,最符合样本们利益的选择是什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上装聋子瞎子,骨子里想当墙头草、两边倒!一面享受体制内的权利待遇,一面与民营企业家眉来眼去……”
“宾狗!”
“我知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有兵!”
罗雨虹睡不着,干脆屈腿坐了起来,两肘按在了朱平槿的身上,手掌托住了下巴。
“可是我担心,万一崇祯偏执狂突然发作,不管不顾甩开官僚们……”
“你担心的很有道理!崇祯撇开内阁单独下中旨的事情干过好多回!不过,大明不是大清。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遮羞布还没有扯开。一旦崇祯下中旨,就丧失了体制内的法定权利,连胆大的文官也可以封驳回去!
再说了,别忘了鄙人的身份!鄙人乃藩王,仅下天子一等。崇祯的中旨对鄙人根本没有法律效力!
崇祯敢阴悄悄地下中旨,我就敢堂而皇之地批驳回去,甚至直接将传旨之人斩了!
他只有躲在乾清宫的大床上一个人抹眼泪……”
“你把崇祯想简单了。他是死要面子的人。你明天一宣旨,就把他『逼』到了绝路上,不跟你翻脸也不行了!万一他公开下旨谴责你,就算你得了天下,名声也臭了……”
“所以刘之勃的建议很好,这就是刘之勃的价值所在!”
朱平槿睁大眼睛扭头看着老婆,双眸放出光亮。
“这次政策出 台的形式,是廖大亨和刘之勃领衔上奏,四川大员们连署,本世子下旨批准实施,最后假惺惺地报请北京批准。这样一来,我们向北京展示了团结和实力,也为我与崇祯之间的关系留下了缓冲。”
“那刘之勃和廖大亨不是又当了出头鸟?”
“那当然!我跟你说过,国王不能犯错。什么意思?就是最高领导不能轻易承担责任,否则百姓很容易丧失对最高领导的信仰,进而动摇统治权威,引起觊觎者篡位夺权,进而引发天下大『乱』。
还记得吗: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做秘密报告,把斯大林批臭了。后果由谁承担?几十年后的戈尔巴乔夫!
我们要记着,做事情,要台面下主动,台面上被动。要时时刻刻凌驾于矛盾之上,不要身处矛盾之中。这就是领导的艺术。
廖大亨和刘之勃这些大臣,天生就是替我们背锅的,所有的坏事都由他们出头。
你想想,如果崇祯和朝廷大臣们都彻底丧失了理『性』,公开动手,谁来承担责任?当然是廖大亨和刘之勃。
廖大亨这只老狐狸不是傻瓜。他跟我说过,如果崇祯派绨骑锁拿他,他就以冒旨为名,先将绨骑斩了,然后上疏鸣冤,再发动乡党同年书生士绅全川人民一起上书闹事,总之是拖时间,又不公开造反。确实不行,就改名换姓,躲进蜀王府,躲进护国军……
我并不担心廖大亨,我担心的是刘之勃。这个家伙一根筋,弄不好圣旨一下,他就找一根白绫上吊了。”
“我知道,就是你们当官的让临时工背锅的那一套!”
罗雨虹无聊地挠挠老公的胳肢窝。嘴里鄙夷,心里得意。不过,她还是担心朱平槿把刘之勃卖了。
“你不能袖手旁观!不管你怎样玩,总得有点良心!”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宣了旨,你就要出发到重庆?”
“是啊,耽搁了好久!本来王应熊是可以挽救的。刚开始,他还通过王行俭找廖大亨,试探和我们合伙造船的可能。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
周延儒写信给廖刘,这就泄『露』了他的情报来源。刘名升上了心,把王应熊派往北京的信使给截住了。王应熊在信中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们将来必然称兵谋反。今日不反,明日必反;今上在位不反,太子即位必反;我们不反,我们的手下必反。
总之,内江王到重庆与他王家发生冲突后,他对我们恨进了骨髓。王应熊很聪明,他渐渐发现我们推行的富国强兵政策,必然会触及他这种权贵的根本利益。
王应雄是定时 炸弹,留不得。这种人越聪明,便越危险。官场上的老话:早动早主动,晚动必被动!”
“那王应雄会不会得到消息提前跑了?”
“内江王说,王行俭在替我们稳住他。”
“你记着,王家的银子你给我拿回来!”
“知道了。哪一回你不是惦记着人家的钱包?”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川北用兵花了多少银子?还有流民入川,又要花多少银子和粮食?”
老公平静的脸庞,给她留下一道清晰的侧面轮廓线。罗雨虹盯着这道轮廓线,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李存良在金城山只搜出了三万两黄金,三十二万两白银,激动得像个叫花子拣到金元宝!你算算,加上在广安的缴获,折合下来也不到百万两白银。
这点钱算什么?
五年重工业计划马上就要实施,农业投资简直是天文数字,军队和『政府』机关的花钱更是像淌水一样,哗啦啦……”
“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
朱平槿终于睁开眼睛,给了老婆一个正面回应。
“你没钱了。汇通钱庄初始本金三百万加上存款税收,入库银共计八百多万。按照一比一点二的发行比例,正常货币发行额度只有一千多万两。于是你将发行比例调整为一比一点五,加印了一百五十万两银钞。
可这一百五十万两转眼又花得精光,所以你干脆整了个莽的,偷偷加印整整三千万两!
然而三千万对你来说还不够!
光是在川南嘉定、叙州和马湖三州府强制购粮一百万石,你便花掉了其中二百五十万两;
农业基础设施建设、支农贷款、工商业投资、道路投资,又是一千万;
还有八百万两到达湖广,让朱至瀚去占领金融市场,大量收购粮食。一千万两进入南北两京,去吸收当地金银存入;
我甚至估计,你还会在几家大企业上市时同步放水,让市场有能力承接大盘股,甚至让股市又创新高……
是的,我们通过我们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让我们的钞票占据了绝对的垄断地位。我们掌握了造币权,就使我们有了充裕的资金来干我们想干的事。
但问题总有正反两面!
银钞没有足够的现 货白银做支撑,一旦股市崩盘,大量货币被挤出股市。流动『性』的洪水就会冲破金融安全稳定的堤坝,就会导致银行挤提,汇通钱庄就要破产,我们两个都要上吊。
记着,光注水不下米,粥会稀的!”
“我是在悬崖上走钢丝,难道这个我不懂?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我们现在还剩多少粮食吗?”
愤愤不平的罗雨虹揪住朱平槿大腿根部的嫩肉,语似连珠般反击。
“去年秋季,我们仅仅收入了两百万石粮食!单单四川填泸州、无息农业贷款、手下人吃饭等等几项大头,就支出超过一百五十万石!
我算过,按照目前的粮食消耗速度,存粮最多吃到三月底,就会颗粒不剩!没有我强制购粮一百万石,根本熬不到四五月的夏粮收获!
你可能不清楚,乐山和宜宾的情况与雅安、广汉截然不同。我们在当地并没有掌握绝对的权力。即便强制收购,也必须要当面支付。两地官府也是做了很多不要脸的事情,才让当地士绅愿意卖粮给我们,而且还肯接受银钞!
马湖的驻军倒很强势,余粮说收就收。但那里地方虽然大,但实际上就只有一个屏山县,田土不足三万亩(注一),其余都是穷得打鬼的土司。驻军自己也要吃饭,他们能上缴五万石已经是翻箱倒柜了!不过最后的结果还好,起码比我预想的好。毕竟还有余粮可卖,总比拿真金白银也买不到粮食要好很多!
这次宜宾和乐山的贡献很大。川南核心区很富裕,没有被张献忠和土暴子祸害,有三百年的财富积聚。宜宾有举人名叫周元孝,一次就卖给我们粮食十万石。还有个被崇祯罢官的大官,名叫樊什么,除卖粮外,还直接捐了一千石粮食和五千两银子。
你想想,没有这次强制收购的一百万石,我们拿什么养活军队?我们拿什么接受流民?我们拿什么去搞你的狗屁护国安民、天下太平?”
看着老婆越说越激动,朱平槿知道自己必须安抚她。四川经济的压力全部搁在她肩头。她承担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
“粮食储备和金融稳定,这是一个双重目标的两难选择。
你选哪一头?你当然优先选择粮食储备!
金融稳定我们可以用战场的胜利去影响,可以通过政策的出 台去遏制,可以通过资源的引进去缓解,甚至是去骗、去偷、去抢……
可是一天不吃饭,心头饿得慌。
总之,金融不是刚需,不像粮食那样急迫。不过金融稳定也很重要。
我并非杞人忧天。我担心,这些多出来的天量银钞一旦进入流通,或者回流四川,我们很难保证物价的稳定。那时,老百姓就会发现银钞的真相,进而引发金融海啸。所以这次我不仅要抄了王应熊的所有家产,而且跟王氏一族有来往有劣迹的重庆商家,都要一锅端了!
小舅以前给我说,重庆是个大商埠,银多粮少。我估计,重庆一府作为四川首富,这次抢个三五百万现银是有把握的,此外还有十数倍于此数的实物资产,尤其是大量的土地田产!
有了这笔银子,汇通钱庄的资本金就可以极大充实。
有了这些实物资产,就可以极大充实王有企业,控制四川的经济命脉。
有了大量的土地田产,湖广移民
控制了重庆这个水陆要隘,全省的商业就能实现无障碍大流通,实现商业领域的彻底整顿,从而带动四川的商业大发展。
割除了重庆士绅这块毒瘤,商税这一块才能真正做到全省一刀切,才能源源不断地为我们带来稳定的税收!你知道么,四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早就知道农业税是没有空间的。他把矛头对准了商税、矿税,结果办事的人趁机发财,在东南『逼』出了一个政治经济团体东林党……”
罗雨虹打断了朱平槿的离题万里:“你这样公开抢劫,不怕四川的富豪都与你死磕?”
“死磕?现在我就怕他们不死磕!mao『主席』告诉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是软弱的,官僚买办阶级是凶残的。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关键在哪?在有没有依附『性』!在有没有枪杆子!现在政权在我们手里,枪杆子在我们手里,他们要么依附于我们,向我们交税进贡,要么被我们枪杆子无情消灭!”
“你总得找个理由吧?你毕竟不是土匪!”
“统治阶级搞掠夺,还需要理由么?前世有一句话,叫做‘总有一款诈骗适合你’。我套用下格式,叫做‘总有一款掠夺适合你!’
你拼命增发钞票,增加流动『性』,那不是无差别的全民掠夺?老百姓难道能不用我们的银钞,他们难道能够跑到美国当红通?”
朱平槿说着重重嗤了一声。
“我敢公然抢劫,自然也有理由。人命关天,这条理由够了吧!要是不够,我再增加一条强抢民女!相信案情在报纸上公开,定然民愤极大,人人喊杀!”
“你有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罗雨虹冷冷评价朱平槿。
朱平槿哼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是吗?就算变了,也很正常。屁股决定脑袋,你我都在变!”
“你的言下之意是我们俩需要重新磨合?”罗雨虹的双眼已经冒出了寒光。
“没有,绝对没有!”朱平槿下意识地坚决否认道,“我们俩是和谐发展的典范!”
但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注一:《马湖府志》记载,马湖府在嘉靖时的田土数为两万七千余亩,粮额仅两千八百余石。万历清丈数字没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