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安之已经整整五十岁了。
在这五十年,安之学会了两件事。
一件是天意难违,人需随遇而安;
二件是天意难测,人应趁时而起。
在这五十年,安之的所作所为,正合了他父亲给他们两兄弟起的名字:“既来之,则安之(注一)。”
二十年前,即天启二年,安之以乡试亚元的身份应壬戌年春闱,高进士。放榜之日,得者尽皆欢天喜地,而安之却闷闷不乐。
无他,成绩之差大出意外。
安之的曾祖、祖辈皆是人或痒生,父亲国珍是举人,做过知县,伯父国卿是恩贡,可谓一门宦儒,世代书香,更何况他还是庐陵天祥的后人!
安之少年学,不久便名满乡里。夷陵的诗前辈雷思霈曾誉之为:一汗血驹也!。放榜之前,安之曾经心高气傲,自信满满,三甲难登,一个二榜赐进士出身跑不了。
然而皇榜一出,安之大失所望。
状元是徵明的曾孙震孟;二榜七十七人,名单有汪乔年、倪元璐、夏时亨、陈演、卢象升、黄道周等许多过去或现在大明朝政坛的风云人物。而他呢,仅仅出现在赐同进士出身名单的角落里。三榜三百二十九人,其有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川北守道龙光。
科举既失意,宦途亦不顺。
三年庶吉士,观政翰林院。
身处京师官场那个污水横流的圈子里,所见所闻让安之明白,有天启皇帝对魏忠贤之宠,大明朝便无朗朗乾坤之天。他安之纵有满腔热血,亦无挥洒之处。于是安之理『性』地选择了退避,以丁忧之名,躲回了山清水秀的夷陵故土。
数年后,当崇祯皇帝剪除魏逆一党,安之再次欣然入朝,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注二),与南京国子监祭酒、同年好友倪元璐搭档。此间几年,他虽然转任过几个左右春坊的职务,但都是学之臣,闲散之官。不久后,当倪元璐调升,他终于接替了祭酒一职。
然而,安之的第二次仕途到此为止。因为他得罪了当朝首辅薛国观。
国子监祭酒虽不是位高权重之官,但是它有一项实权,即把控着许多人升迁之路的第一道门槛。每年的恩贡名额,都是肥缺。薛国观当然想把自己的人塞进去,而正直不阿的安之则坚持以才取士的原则。很快,衔恨在心的薛国观便找了个罪名将安之罢官。不仅罢了官,而且还将他官员的身份一并“除籍”。
也是说,曾经的南京国立大学校长安之现在只是个罪民,连罪官都不是!
二十年宦途,两朝帝王,两次罢官。一朝是天启皇帝,一朝是崇祯皇帝;一次是半推半,一次则是污名满身!
安之生『性』淡薄,不恋权柄。可宦途生涯的惨痛经历,让他刻骨铭心。
安之知道,曾经强大富庶的大明朝已经在腐烂的污泥难以自拔,正在向覆亡的深渊加速前进。只有这故乡的山山水水,才是他心灵的归属。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此安渡余生。然而,当蜀王府招募流民入川垦荒的消息传到耳,他才发现,自己心的那点残存的火焰并未熄灭,它还在燃烧!
它之所以还没有大放光明,是因为它还没有遇到明主贤君!
……
有了志趣高雅的新客人,喝茶会谈的地方没有选在破烂的仓房里,而在一颗巨槐的翠阴下。一方的主角也由蜀地宗室朱至瀚,变成了保镖模样的吕三。因为蜀地近期的闻轶事太多,容美方面的人对此特别感兴趣,尤其是那位先生。
“……斯是之时,真可谓千钧一发!”
表情夸张的吕三对着容美方面的客人大叫道:“牛角寨的土匪虎视眈眈,而仁寿一城的百姓,全部断粮!崇先生下令,自他以下,每日只吃二两!我身负重托,星夜前往蜀王府请粮。世子不在,我一个左护卫的小兵,安敢擅闯王府?站在端礼门前,我当时那个急呀!”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神,除了朱至瀚。
吕三一脸后怕的样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家里有媳『妇』老娘等着我,但我不敢回家。我一回家,那仁寿县的几千百姓还都不得饿死!”
“后来呢?”田甘霖急不可耐。
“后来,我想起了规矩,只得拿出二两银子的门包。这二两银子可是我全部的私房钱……”
哼!一丝轻蔑轻轻从安之的鼻间喷出。
“蜀王府也有这等官场陋习!”末座的唐镇邦怒骂道。
见自己的叙述在听众产生了误会,吕三连忙辩解道。
“那是愍王爷的老黄历了!那时世子还未管事。愍王爷升天,世子重申规矩,杀了几十个太监宫人殉葬。现在个个小心翼翼,哪里还敢收门包!”
“后来呢?”田甘霖又问。
“我把银子给了那太监,那太监便把守门的副千户冯如虎找来。冯如虎之弟冯如豹与我是卫学同学,故而认识……”
“冯如豹我也认识。”乔远摇着桃花扇,快活地补充道,“我俩分手后,听说他率特遣支队向巴州进攻……”
吕三没有理睬乔远的打岔,他正讲到高『潮』部分:
“王妃娘娘果然是观音菩萨转世!一见李先生来信,当即善心大发。整整两万石粮食啊!要从成都府十一个县分头调拨!几十艘大船满载粮食,顺岷江而下,那真是大手笔!
我拿到准信,立即快马加鞭返回仁寿,给崇先生报信。夜半三更时分,这才赶到仁寿县衙。一进门,便见崇先生直挺挺立在院,正等着我的好消息……
崇先生当晚领着我去推粮。结果呀,崇先生看不清路,在山道摔了个跟头;他的马也折了腿,只好杀来吃了,正好给百姓充饥。可惜了,那真是一匹好马,世子爷赏给李先生的,如今市面百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
吕三讲到当日仁寿断粮之事,自然是滔滔不绝。这故事他已经讲了无数遍,每讲一次,他自己的形象便升华一次,而故事本身则又惊险三分。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可朱至瀚对面席地而坐的安之,只是轻捋长髯,一言不发。当吕三讲完他的冒险故事兼发家之旅,安之才客气地询问道:
“听吕大人所言,这李崇先生也是位读书人?”
“那不假!李先生可是正宗的秀才!”
“投到蜀王府竟才数日?”
“正是!”吕三回答,“听说他是崇祯十三年除夕之日才见到了世子。世子招对毕,便委了他管仁寿王庄,带着几百草标到仁寿。”
“世子待读书人都是如此?”
“倒也不全是!世子曾对我道,用心做事者方可大用。如李先生!”
乔远终于抢过吕三的话头,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罗渡镇大捷传到桃花寨,我便将一寨流民带下了山。某日村里突然来了个瘦弱书生,说要查看村里田地。
我一听火了,你谁呀,到我的地盘也不知报个家门!于是我点齐三百人马,叫了冯如豹一同前去打探,谁知那瘦弱书生便是李先生!
那时李先生已是王府副总理。他从合州赶来,便是带着世子旨意,说是要安置桃花寨的流民。你们想啊,桃花寨收容了七八千人,加定远一县逃难的百姓,足有两万!一人五亩,那不是要一千顷地?李先生却道不要紧,合州田地不够,还有广安几个县呢!
话虽如此,可是事情真多。百姓们也不是个东西,光会添『乱』!争地、争水、争畜生、争农具,闹得那是不可开交,成日里都是嘈杂,无时无刻都在说话!李先生那是从早到晚,忙得没有歇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跟着李先生跑前忙后,也是累得吐血!好容易有了眉目,世子广安大捷,又来了流民几万!
依我看,这回百万流民入川,又是李先生的活计!按李先生做事的脾『性』,怕不要把他给累死!我也劝过李先生,人生在世,吃喝玩乐。你们猜李先生怎么说?
他说愿学诸葛武侯,以一人身死而安天下!”
“世子所用之人,都是这般?”田圭乍舌道。
“可不是!”乔远有些愤愤不平,“世子也是劳苦的命!他不休息,也不让我们休息。我跑去烧水给他沏茶,他倒好,转眼便跑了,说是军务紧急,耽搁不得!这拜师茶没喝,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世子门生!说不算,我当众磕了头叫了小先生的!说不算……总之是拎不清!如今可好,天远地远,我也不好在折子里问个明白!”
乔远突如其来的牢『骚』,将在座各位惊得是面面相觑。众人接口不是,不接口也不是。
朱至瀚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桃花营是因桃花寨而得名,乔远便是桃花寨主,而世子是在桃花寨收下他这半个嫡传。既如此,那么乔远的同学王兆和萧畴昔,想必也是世子的弟子了!
安之则满意地轻捋长须。
有意思!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讲的便是听关键人物说话,看纸面章带劲!
蜀地虽未去过,但夷陵正当峡口,来往的行船旅人多有蜀人。再说他的父亲便在蜀地为官多年,说起蜀地的风土人情那是栩栩如生。
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来等到流民入川事了,这蜀地自己必须亲自走一遭。安之微微一笑,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袖的那块折成巴掌大的《复兴报》。
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主必有其臣。他们口的李崇,与眼前这帮蜀臣,都是这位蜀地之主的侧写。
天下大『乱』,兴无望。靠当今天子,不成;靠南北两京之臣,亦不成!
想到这里,安之温尔雅的表面之下,一腔热血再次躁动起来。
他知道,或许他等待二十年的机会已经到来。与其坐等神京涂炭、天子蒙尘,还不如现在愤而起之,早作准备!
不过,一定要选好时机,耐心观察。观察什么,观察人君明主!
安之在心里对自己说,逢吉此子可成大器。他南津关冒死一谏,已然搅动了天下!
“先生还不知道吧,蜀世子赐了一座学宫给我们土司家!朱公子道,此学宫烧不烂,震不跨,坚固无!”容美应袭田沛霖暗示安之转移话题。田沛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在容美建设一座美轮美奂,足以傲视诸土司的化圣殿,既了却了老父的心愿,也为自己袭位夯实政治基础。
“一座学宫,好!”曾经的国立大学校长安之得闻也很高兴。这是一件坛盛事,在夷陵重建宝塔更重要。他知道,若自己有意,这座学宫的山长非他莫属。
“不如先请朱公子先讲讲何谓蜀考?不知外省土司之人可考否?”田甘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三公子问得好,请朱公子从蜀考谈起!”
这次,安之支持了田甘霖。
注一:安之的胞兄,名来之。
注二:南京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司业(正六品),相当于国立南京大学校长、常务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