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三关以南八十余里的清江西坪渡口,高山峡谷间的风景美得令人窒息。大自然用他的神奇之笔,调绘出最完美的『色』彩,涂画出一条天然的画廊。
青绿的江水反『射』着阳光,万点磷光将渡口的片片白帆衬得格外醒目。不长的码头上,数十艘粮船密集靠帮,遮覆了大片江面,向外几乎延伸到了主航道。
粮船正在紧张地卸货。
一袋袋粮食通过船与船之间的跳板、船与岸之间的栈桥,爬上堤岸边的坡坎,汇集到码头上的临时仓库。沉重的粮袋将搬运者压成了虾米一样的弓形,只有一名十分高大的壮汉,上肩一袋五十斤的粮食还觉得不过瘾,又叫人上了一袋。
“这个宋浩倒是个可造之材。他拿住了东厂的番子,并不居功自傲,反而主动带着几百流民来帮忙搬粮,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有那个‘大局观’!”羽扇纶巾的朱至瀚自问自答道:“本公子之意,给他一个名分,让他把这里的丁壮都管起来!”
“能得公子赏识,自然是他的福分!”吕三盯着宋浩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们两队本就是来探路的。想不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朱至瀚说到这儿自嘲一笑,“若这不是土司地盘,倒是个修心养『性』的神仙之地!”
因为朱至瀚是南道方案最坚决的反对者,所以被陈有福派来视察情况,理由不说也明白,那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除此之外,朱至瀚此行还有两个任务:押运粮食,并代表蜀王府与容美土司接洽,争取达成战略合作。
既然朱至瀚已经赞成了南道方案,吕三便毫不费心地顺着朱至瀚的意思回答:“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独个修心养『性』的都是神仙!”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宋浩,也不知他在观察什么。
“等这趟差事交卸,本公子要尽快赶回澧州。李佐才来信,他那里已经到了几万人,正在掐着日头修堤排水。若是这二月修不好,三月育秧便要耽搁了。不知吕头之意……”
朱至瀚急着赶回澧州,吕三只是微微一笑。搭档这么久,这朱至瀚心里的小九九他清楚。
陈有福在夷陵宣布了世子对朱至瀚的任命。朱至瀚成为了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的委员,护国军湖广部队的副总监军,蜀王府澧州王庄的总庄主和护庄队澧州总队的正监军。除此之外,他还被委任为世子朱平槿在湖广、江西的私人代表。当然,这个代表只是“对外”,对内则受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指挥。加上朱至瀚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掌柜的原有头衔,现在朱至瀚是头上官帽一大堆,估计一尺宽的片子都未必写得下。
为此朱至瀚当着宣旨的陈有福向西边叩了三个头,整整兴奋了一天。不过第二天早上睡醒朱至瀚就明白了,除了澧州的总庄主他有点实权,其余的头衔全是虚的。他的真正使命,依然是代表朱平槿在湖广、江西两省的各种势力和人物间纵横捭阖(baihe),争取他们的人、财、物支持蜀王府。
“天家人想的与我们老百姓不一样。我们老百姓想的是多子多福、高官厚禄,人家想的是分封建藩、传国子孙。李佐才名门望族,世居澧州,你回去能比李佐才干得更好?”
只是这等腹诽,吕三可不会与朱至瀚说破。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朱至瀚:世子令他在流民入川的路线上建设一条驿道,澧州暂时回不去。
“你又要到处留种?”朱至瀚询问的眼神意味深长。
“那是奉旨留种。”吕三轻轻顶回去,然后假装叹气道:“回家抱儿子,这下泡汤喽!”
朱至瀚本想与吕三深入交流关于留种的事,可是他的谈兴被码头上一名身穿灰『色』军服,手拿白『色』折扇的身影打断了。
那人几天前朱至瀚才认识。他是荆楚特遣干部团的一名正营级监军,名叫乔文远,以前是合州的秀才,现在是澧州总队的副总监军兼一个干部营的监军。他率领的那个干部营有一个奇怪的番号:桃花营。
朱至瀚曾经不无恶意地猜想,定是这个乔文远总是捏着一把桃花扇,所以才被世子赏了个带着烟花味道的番号。桃花营被陈有福分到了澧州组建澧州总队,乔文远却没有跟着李明史和贺桓去澧州。他将桃花营交给了他的同学,桃花营副营长王兆和副监军萧畴昔,而他本人则跟着朱至瀚来到容美土司,名曰帮忙,实则是见世面。
朱至瀚正猜想着,乔文远已经摇着扇子走近了。
“朱公子,容美土司主田玄听说有蜀地宗室前来,已经派土司应袭田沛霖、胞弟田圭、三子田甘霖同来拜见。”乔文远折起扇子向朱至瀚深深一拜,却假装没有看见同为副团级的吕三。好在吕三行走江湖惯了,对读书人的这套把戏见得多,所以只是大度地笑笑。
田玄年纪大了,来不了也在意料之中。来了土司应袭,这礼数也就够份了。朱至瀚笑道,“文逢吉说田信夫到施州卫及各土司游说,想必有了回音!”
“三人同来,那回音定是好消息!”乔文远也笑着回应道。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大开。
……
容美宣慰使应袭田沛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冠带补袍,完全是正式的官场打扮。只是他两颊泛红,眉宇间一丝青『色』,看来有痒在身。他的三弟田甘霖刚刚而立,里面一件土黄『色』直身,外面罩着云纹靛青褡护(秃袖衫),头戴逍遥巾,巾后又有飘带一对,缀以玉坠,足蹬大红云头履,走路摇摆,一副富贵家的读书哥儿模样。
比起两兄弟,他们的二叔田圭便老多了,总有五十多岁,也是一副汉家富家翁的模样。
面对蜀地来的宗室,三田摆足了谦卑的姿态。田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向大明蜀地宗室致敬,高度赞扬了蜀地宗室赈危济难的仁者之心,顺带指出他们容美土司世代忠顺、仰慕教化、有功于国,所以最近被皇帝加封为宣慰司。
关于流民过境之事,田沛霖郑重表态:容美土司必将竭尽全力,保障入川流民顺利过境。只是土司贫瘠,仓储有限,流民所需物资,还请蜀王府如数拨给。
最后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献上了给蜀世子和蜀世子妃的礼物:天仙米(注一)一石;溪布十匹;千年老根木雕观音坐像一座。
土司有敬,理当礼尚往来,方才不失天家体面。可是头衔一大堆的蜀地宗室朱至瀚,除了袖中的一沓银钞,身无长物,无以回礼。他有心将乔文远手中的桃花扇赏出去,省得他老是打着扇子在自己面前晃悠。可一想桃花扇是乔文远的心爱之物,擅自赏了出去,乔文远一定会找自己拼命,影响那个团结,所以这个恶趣味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朱至瀚一转念,便想了个好主意。
古代近代,无论中外,其外交使节多喜欢用贵族或上层人物子弟。就其原因,大抵因为他们对好东西吃过、玩过,最起码见过,到了外面花花世界不会丢份。同时他们熟知上层礼仪,一般还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不会因为失礼误事,也不会因为文化太低而遭到羞辱。
朱至瀚一见三人打扮,又联系到文逢吉对容美土司的介绍,便知道他们都有入府县学堂读书的经历(注二),于是便开口应道,蜀藩自献王始,便十分重视蜀地的教育工作,把教育工作放在了所有工作的第一位。为此,蜀藩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多次表扬,献王也得到了“蜀秀才”的美誉。
蜀世子朱平槿作为献王的嫡系子孙,继承并发扬了祖宗重视教育的光荣传统,创造『性』地开创了“蜀考”这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考试,为护国军和蜀地建设的方方面面发掘和提供了很多很好的人才。为此,蜀世子不仅拨出巨额经费在各地广建学宫,整修校舍,将护国军将士和王庄的子弟送入学校读书,而且还在平暴战争的间隙,抽出百忙之身,亲自接见通过蜀考的高材生。
此上种种,无一不彰显了蜀世子对蜀考工作的高度重视。
蜀考,已经被证明,将来还将继续证明,这是一种符合蜀地省情的教育选拔模式。正因如此,这种教育模式目前正在蜀地快速推广,进而生根发芽。
朱至瀚不知所云地大谈所谓“蜀考”,三田出于礼貌只得耐心听着。他们或许知道,富甲天下的蜀王府绝不会一点回报都没有,尤其是在流民入川的这个节骨眼上!
果然,蜀地使者的真货出了手。
朱至瀚道,容美土司,向来有好文之风,与汉地“同文同伦同轨”。田氏一族,族人饱读诗书,『骚』人辈出,是大明土司中绝无仅有的世代书香。如今容美土司以仁义为本,助流民入川屯垦,又敬献这么多珍贵的礼物,足见容美土司对大明的忠诚,对天家的尊重,也足见容美土司礼仪教化的程度已经达到新的高度。
为此,他代表尊贵的蜀世子殿下赏赐容美土司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一座学宫。
“此学宫以水泥为肌,竹木为骨,烧不烂,震不跨,端的是坚固无比!我蜀地以此为堡垒,土暴子曾以千斤火『药』爆破,亦难动分毫!”朱至瀚向喜笑颜开的三田分享他从吕三那里获悉的最新讯息,“此学宫一成,必将名动天下。容美田氏一族,亦将以此而文名远播!”
“老父之《秀碧堂诗集》即将成稿,存之学宫,岂不是可传诸千年?”田沛霖青『色』泛黄的脸庞『露』出些许『潮』红。
“伯父之《田信夫诗集》亦将成稿,不如一并放进去!”田甘霖连忙补充道。
田圭听得侄儿之言,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不敢与兄长比肩。两人正在谦让之时,朱至瀚注意到,一丝阴霾扫过土司应袭田沛霖的面庞。
“田信夫垂垂老矣,腐儒而已;田沛霖身患重疾,命不假年;田甘霖借叔喻己,咄咄『逼』人。田沛霖与田甘霖两兄弟不和,非容美之福也。”
只言片语间,朱至瀚便得出了对容美土司三个关键人物的第一印象。
……
见礼完毕,双方即将进入关键『性』的实质会谈。会谈的内容双方心知肚明,除了粮食物资、入川路线等现实问题外,还有一个棘手的事情绕不过:如何处置那个东厂番子。
容美土司的人『射』箭伤了番子,自然难逃干系;而蜀王府用人不察,委其为保安队长,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是这么敏感的话题,双方都在试探,却不愿明确态度。
正在尴尬之时,大咧咧的吕三挑开了羞答答的面纱,建议在码头上找个房子坐下来喝茶,坐下来对东厂番子的真实意图做一番认真研判,以便为最终处置定下基调。大家说声好,便在你谦我让中向高处走去。
“等等,好像文先生到了!”走在朱至瀚身边的田圭突然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众人止步远望,只见那云山翠嶂中,一叶扁舟翩然而至。船头处,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凭水而立。他的身后,一位虬须长髯的武将抚剑侍立。
“水烬司唐镇邦也到了。”田沛霖道。
“那是文天祥的后裔,听不得这些的。要商量趁现在赶快!”朱至瀚提醒众人道。
注一:天仙米,土家特产,又称神仙米、葛仙米。它不是稻米,而是一种藻类。溪布,就是土家花布,图案古老而鲜艳。
注二:自洪武始,土司子弟必须入各地官学读书。后来规定更严,如果违反,甚至被取消“应袭”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