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二月初二早晨,暴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的丝丝细雨。铅灰色的天空按压着大地,蒙蒙的雨气中充斥着水雾,好像随便伸手一抓,便能在手心里拽出一把清水来。
巴州的守将王祥,便是在这样的天气下上到了巴州城头。昨日的一场大雨,让他的反击计划全部落了空。
南城下的小河突然水位暴涨,从不能没过脚踝的涓涓细流变成了齐腰深的浊浪。土暴子不可能在这种条件下涉河攻城,因此费尽千辛万苦拉上城头的大炮也成了摆设。
“将军,土暴子今天不一定来。不如让兄弟们解甲好生睡一觉!他们前天打了一天,昨日又等了一天,早就乏了!”王祥的副将吕年玉劝道。他的左手臂被一根麻绳吊着捆在胸甲上,免得扯到伤口。
也活该吕年玉倒霉。前日的守城战中,一支狼牙箭不偏不倚,正好从他左臂的皮护臂和护腕之间的缝隙射进,大角度斜穿透大臂上的肌肉。营里郎中用刀把箭杆斩断,这才把箭头拔出。郎中还道,这一箭很可能伤了吕年玉的筋腱,弄不好这条左臂就废了。不过万幸的是,箭头上没有喂毒,他的生命没有危险。
听见吕年玉的话,王祥轻轻转过身来。自从吕年玉受伤,王祥看他的眼神便柔和了许多。
“不管今天土贼来不来,只要守住了这巴州城,世子说了,本营这头功跑不了。哎,你和弟兄们都辛苦了。如果将来世子记着我们的功劳,兑现了赏赐,你和其他受伤的弟兄们就分了吧!”
“将军,这可如何使得……”
“哎,无需多言。本将在这里盯着,你们先下去休息,让弟兄们好好补一觉,不过依然不准解甲!”王祥的手轻轻摆摆,不再理会吕年玉。他的目光,停留在雨雾笼罩中的南龛山,又停留在城下那条小河上。他的目光不能透过浑浊的河水,但能一眼看清河道的宽度:
小河的水位依然没退。
……
大坝河边。冯如豹蹦下了马,把缰绳扔给护兵,大步踏上了岸边小坡。
山风习习,河水汤汤。冯如豹的头颅微扬,贪婪地吮吸着雨后空气中泥土和植物气息,感觉这一刻就是最美妙的。真是老天开眼,想不到世子竟然把这样一个冯家十代祖宗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差赐给了自己!这一刻,冯家祖传的桀骜不驯的血液在冯如豹的体内沸腾起来。他真想跪下来,给老天和世子都磕上三个响头!
杨天波小心从上下晃荡的竹桥上走过来,打断了冯如豹的自我陶醉。杨天波禀报道,迄今为止,土暴子没有与二连接触,更没有向渡口发动攻击。前锋一排已经前出了近三里,仍然没有发现土暴子。
“土暴子跑了?”冯如豹的心立即沉到了了谷底。
“不会!”杨天波一口否定了这种可能,“如果铜城寨解了围,贾将军会立即遣人报信。”
贾登联没有向后方报平安,说明贾登联与后方之间隔着土暴子。
信息屏障!冯如豹明白了。
世子曾经讲过,在与骑兵交战中,常常出现信息屏障。己方派出的探马发现敌骑,只能依靠马匹向后方传递信息。然而敌人是骑兵,运动速度很快。发现探马,敌骑会紧追不舍。己方大队发现敌骑之时,就是大规模战斗的开始。因此,己方往往准备不及,很是吃亏。换言之,与骑兵作战有一道移动的信息屏障,且与骑兵的运动速度一样快。
一条漫过山洪的大坝河,也是一道信息屏障。土暴子误以为烧了桥,他们过不来,护国军也过不去,所以安全得很。土暴子不知道这道河流屏障之外发生了什么,对马超部的全军覆灭更是一无所知!
然而,这一点小小的失误,让土暴子的后背赤裸裸地暴露在护国军犀利的兵锋之下。
冯如豹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缓缓问道。
“过了桥,距离战场还有多远?”
“最多十里。”杨天波迅速回答。
十里,也就是半个时辰。但是一旦开始攻击,必须集全军之力,一击必杀!
冯如豹的目光离开杨天波,转向桥头两岸的部队。
除了押送俘虏和缴获返回新政坝的南部县一中队,步兵四个连、两个排和一个中队,已经过去了一半。骑兵、炮兵和辎重兵正在等待过河。各部队正集结成一块块的长方阵,等待参谋的过河调度命令。
步兵过河较快。麻烦的是骑兵、炮兵和辎重兵。
骑兵营前面几场战斗有些损失,只剩两百多人马。他们必须牵马鱼贯而过,防止马匹见水受惊。
炮兵的马也不少。因为川马矮小,驮上炮身、炮架、弹药箱,每门炮要用七匹驮马。加上备件和修理工具,六门炮的炮连拥有五十匹驮马。
最麻烦的是辎重连。辎重一连有七十二辆鸡公车和十辆双轮平板大车。每辆车一人推,一人拉。好在车上的弹药在天堡寨消耗了不少,也没有时间捡回来。但是剩余的兵器、粮食和火药依然沉重,从深深的车辙印子就可以看出来。
一条窄窄的单层竹桥,要把所有的部队渡完,至少会到中午。辎重虽然影响行军速度,但却是持久作战必不可少的基础。况且土暴子眼红的便是这些辎重,留给敌人那是万万不可的。
“沉住气,老天爷会保佑我冯如豹的!”
冯如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强压下心里的焦躁,对杨天波道:“你的前卫连立即向前两里展开,掩护全军过河!但要注意,绝对不能暴露!”
“是!”
“五营第四连已经全部过河。他们是火铳连,归你统一指挥!”
“是!”
冯如豹看着杨天波走远,把八瓣盔颈下的带子松开,让自己更自由地呼吸。
“别急躁,再等等,”他对自己说,“皇天不负有心人!”
……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蜷在湿漉漉的草丛中,透过草丛间的缝隙,查看远方的动静。
红甲兵们昨天上了关帝庙所在的山坡,并以关帝庙为核心,把鸡公车大车头尾相连,串成了一道简易的防御工事。仔细看,还能发现车辆缝隙间隐藏的虎蹲炮。现在,一些红甲兵正在拔掉树枝做的鹿砦,另一些在拆收三角形的帐篷,更多的人在防御工事后的树荫间集合整队。看来,红甲兵很快就会拔营出发。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便是巴山土暴子中以善战出名的陈琳。陈琳领着他的喽啰已经在三庙驿附近潜伏了三天。他的目标,正是增援渔溪场的官军。
陈琳与其他土暴子最大的不一样,便是他用的是本名,没用浑名。
陈琳的爹娘是好些年前从河南那边逃到兴安府的难民。逃难途中,他的爷爷、奶奶乃至族人都饿死了。所以他爹带着他妈在镇巴县附近的山寨落了草,后来生下了他。
陈琳生下来便是土暴子,长大后还是土暴子。别人眼中的十恶不赦之行,在他眼中乃是最平常不过之事。前几年,陕西连年大旱,官军趁机进攻,陈琳爹妈在一场惨败中双双献了人头,于是陈琳带着剩下的老兄弟逃到四川来发展。最近,他与同为陕西人的争天王袁韬合营。袁韬善谋,他善战,渠县之战便是两人合作的成果。
草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必有消息传来。
果然,陈琳身后有人轻声禀报:“掌盘子,三庙驿的老黄头上来报了信。他说仔细数过了,王府兵至少有一千五,加上官军五百,那就是两千人!领头的王府军官,姓王,据说在长平山打过仗。他手下叫他营长。车上运的是粮食,听王营长亲口说有一千石!”
哦?陈琳有些吃惊。但他吃惊的不是粮食数量,而是对方的兵力。
主官名营长,那说明对方的战兵至少一个营。王府兵一个营,一般有八百人。三庙驿有明王府兵是一个大营,甚至是两个营。
兵力多少,直接关于战斗力强弱。对于这一点,陈琳有过沉重的教训。
攻打渠县时,陈琳听说城里的王府兵不到四十人,便大大咧咧请缨为前锋,结果弟兄们在城墙下死了一片。后来好容易靠着人多攻下了城池,把剩下的十几名王府兵包围在南门城楼上。那些王府兵只要搥城而逃,便可保住性命。但是他们没有逃,反而战斗到了最后一个人。
后来陈琳听说,这些王府兵都有家眷在王府手里为人质。除了军饷之外,士兵每家还分了大块土地。打伤打死没关系,土地不会被没收。但一旦投降,家眷全部株连。
不到四十人,仗都打成了那样。这里的王府兵有一千五,外加官军五百,而自己只有三千人,单靠自己,这仗怕是不能打!
想到这里,陈琳有些烦躁地问:“争天王那边有消息吗?整整一天了,怎地这时候还没过来!这雨水不是早停了吗?”
“小的不知。可王府兵不是也没走吗?”
陈琳恨恨地拔下一根长长的官司草,骂道:
“王府兵有辎重,前头有山沟,当然过不去!争天王有个屁的辎重?怎地也过不来!”
“争天王打仗可精了!”他手下的人小声反驳道,“说不定就等在对岸半渡而击!”
听了这话,陈琳微微点点头,表明他非常赞同。然而,等来人一走,他眼里便闪出一点寒芒。
半渡而击?你袁韬当王府兵是傻子?
岂不说刘镇藩的兵就在前头。即便王府兵过河,也会小心地派人过河打探!
一股清冷的山风刮过,在树梢间发出沙沙的声音。陈琳狠狠盯着两百步外的王府兵。王府兵已经整队完毕,正在陆续通过鹿砦拆除的地方。这时,两名红甲兵骑着马走到队列前,不知是哪名红甲兵吹响了喇叭。红甲兵随着这喇叭声,迅速由五个纵队转换为了五个横队。横队的排面,正对着陈琳藏身的这个山丘。
“王府兵在干嘛呢?他们不是一天三顿吗?大中午的不吃饭搞什么操练?”一个老兄弟把臭烘烘的嘴凑近陈琳笑道。
陈琳没有回答,他心里涌出一股不好的预兆。他的脑袋拼命运转,可就是找不出这预兆的来源。
王府兵的喇叭又响了,这次换了一种曲调,听着十分的高亢。喇叭声停下,便有鼓声响起。随着鼓声的节奏,王府兵的五个横队一起向这边开来。
“不好!掌盘子快撤!”陈琳身旁的老兄弟惊叫起来,“定是那黄老头把我们藏身之地给卖了!”
说着,老兄弟将还在发愣的陈琳一把拽了起来。
“掌盘子,大事不好了!”
陈琳没跑几步,刚才报信的人又迎头跑了回来。他一脸的惊恐,好像天塌了。
“官军在我们背后!好多好多的官军!我们被包住了!”报信的人哭丧着把一句话分作了三截,终于讲了个大概。
陈琳这时才明白,他心中的凶兆是什么。
那是同伙的背叛!
袁韬跑了,把陈琳丢给了刘镇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