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王白蛟龙、夺食王王友进和整齐王张显先后率部进入了渔溪场。
场镇内的官军不足千人,由一位张姓守备统领。张守备明显不如李祥春能打,在气势汹汹的土暴子面前惊慌失措。他请马乾渡河撤退,结果被马乾当场训斥,只好硬着头皮出门迎战。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说张守备被白蛟龙手下一刀斩了,士兵们正在溃逃。
这时,换了铠甲的监纪同知杨明时主动请缨,要带着士兵上阵拼命。马乾非常赞赏杨明时临危请命的勇气,当即准了,但嘱咐他只要把士兵完整撤回核心阵地便可,万万不可恋战。
监军以书生之身亲临战阵,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斗志。张营官兵们逐渐从惊慌中摆脱出来,稳住了阵脚。他们依托狭窄起伏的街巷,一面给土暴子大量杀伤,一面逐次收缩回了渔溪场足跟部位的核心阵地。
核心阵地地处河岸高地,有五座大型的宅院,彼此间相隔不远。外有深濠、高墙,内有粮食、火『药』,宅院间有拒马、鹿砦和新砌的砖墙封锁。
土暴子们极度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战果,对后撤中的官兵并未咬住不放,反而散开到民宅中开始翻箱倒柜,这样就给了后撤的官军以喘息的时间。杨明时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重新整顿了防务。
他在每家宅院里留下一百到一百五十名守军,宣布后退者俱斩。他自己亲率三百人为预备队,哪里有警支援哪里。
这一番努力,迅速收到了成效。
等土暴子们空着双手钻出院门交流,他们终于明白上了当:到处空空如也!所有的好东西,都藏在官军据守的大院中。
然而,那里有决心一死报国的两名文官和近千名希望分田分地的官兵。
……
天『色』渐暗,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渔溪场,苍翠群山中环抱着的这座千年古镇,一点都不知道,她毁灭前的最后时刻已经到了。
马乾一身大红官袍,正襟危坐在正堂的案几之后,好像等待着升堂问案。喊杀声、铳炮声、呼痛声,院墙外的嘈杂喧闹,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与他一点不相干。他的仆人马思宗身着半身甲,提着腰刀站在他堂门口,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乾叫他仆人的名字:“马思宗,文丞相的诗能背吗?”
文天祥的诗传下来的不少。可马思宗跟了老爷一辈子,知道老爷想听的是哪一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嗯,好!到了我主仆舍生取义的时候了!”
“老爷,张将爷不是要老爷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放火烧房子吗?”马思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出声相问。
马乾摇摇头道:“他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下策!房子一烧,没准土暴子没烧着,自己反倒困在火里。”
“那可说不准!壕沟外的房子已经拆掉了一大圈!”马思宗小声嘀咕。
马思宗的不满,倒把马乾从个人英雄主义的『迷』梦中拉了出来,也让他终于注意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人。
“思宗,你是本官亲族,从云南跟着本官到四川赴任。广安、夔州……特别是夔州那次……”
想着夔州城下的惨烈,马乾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本官以忠节清廉自诩,也没有什么东西酬劳你……”
等了多年,终于在这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等到了这句话,马思宗岂有不抓住之理?
“老爷,小的不要酬劳,只想向老爷讨个机会!”
“是何机会?”
“上阵杀敌!”
“哦?你想如班定远,投笔从戎?”
“小的请老爷成全!”马思宗跪下了。
“好吧!本官这里还有三十护兵,你都是熟悉的。你全部带去,听杨大人吩咐!”
“老爷您……”
“把他们留下来也没用,不如出去拼死一搏。”
“是,老爷!”
“记着!”
马乾把马思宗招到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吩咐道:“你把他们编成一排三班,一班十人,番号就是护国军渔溪暂编独立排!你把这个番号报给杨大人,说听他指挥。他是聪明人,会明白本官用意的!”
“记住了!老爷!请老爷保重!”
马乾目送着马思宗的背影远去,将桌上的宝剑一寸寸拔了出来。天下大『乱』,重武轻文,连自己的仆人也从戎了。马乾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天下、向那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来证明文官的价值,证明自己的价值。
……
不知不觉中,太阳没去了踪影。天『色』阴沉了下来,还起了一阵凉风。但是,天气的转凉并没有为战场降温,相反,官贼双方的殊死搏杀更加惨烈了。
行十万呼九思砍了十几个在战场『乱』跑的脑袋,整顿了队伍,然后倾全力向渔溪寺和谷仓间的简陋盾车防线扑来。盾车防线几乎立即就被人海吞噬,然后……然后又是土暴子的灾难。
渔溪寺和谷仓面对土暴子的人海战术,疯狂地发扬火力,将经过的土暴子成片撂倒。土暴子们昏头转向之际,再次遭到了官军骑兵的冲杀。
这次张奏凯和李祥春没有保存实力,两人带头冲杀。整顿好的千余步兵也从渔溪寺、谷仓和盾车防线向土暴子三面出击。如果没有那四家土暴子拼凑出来的五百骑兵及时上来押阵,估计这场大败就足以让土暴子全线崩溃。
经此大败,土暴子只好重整旗鼓。呼九思痛定思痛,认定官军对渔溪寺、谷仓两个据点的坚守和不失时机的铁骑反击是义军大败的罪魁祸首。要取胜,首先要拔掉渔溪寺和谷仓这两个据点。
孤悬于田地中央的谷仓当然比渔溪寺更好打,于是呼九思定很快调来了全部兵力。五百骑兵,列阵于对渔溪寺、谷仓之间,与官军骑兵对峙。三千步兵攻渔溪寺,牵制守军;三千精兵攻谷仓,争取一举吃掉。三千步兵列阵于骑兵之后,充做预备队。
步兵列阵于骑兵之后,这是违反布阵常识的。然而呼九思这样干,有他的道理:如果官军骑兵继续实施反冲击,他就用自己的骑兵与官军对冲,利用人马数量上的优势将官军骑兵消灭,至少也要驱除出战场。
呼九思的想法确实不错。
骑兵对冲,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生死都在一瞬间,穿了双层铁甲也防不住骑枪的高速冲刺。再说战场狭窄,一旦人数更少的官军骑兵被土暴子的骑兵缠住,那么土暴子的人数优势就会起到主要作用。
然而,呼九思还是高估了土暴子骑兵的战力。当土暴子骑兵开到指定地区列阵时,谷仓方向却冷不丁爆发出一声巨响。伴着巨响,一枚黑乎乎的铁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土暴子骑兵飞来。
炮弹尚未中的,几匹未经训练的杂马便受了惊。它们不仅将骑手重重掀翻在地面,而且还造成了土暴子骑兵大队的惊慌。一匹灰黑夹白斑的花马当着数千土暴子的面,带着它的骑手撞开了谷仓前的鹿砦,跌进了壕沟。在发出一阵惨叫和嘶鸣后,人与马再也没有现身。
程卫国冷笑着看着受惊的马匹跌进壕沟。那马背上的骑手被疯狂的坐骑吓『尿』了,只顾死死抱着马脖嚎叫,依然难逃被尖利的竹签透穿身体的命运。
“这就是贼子十恶不赦的下场!”程卫国须发皆张,对着部下大吼,“大伙儿准备好,这次土暴子要来真的!”
“他们什么时候来过虚的?”一个老兵不满地回应道。
程卫国没有像往常一样与老伙计们拌嘴。因为他从观察孔中发现,土暴子已经上来了。
……
原来搭好的竹梯已经被官军抽走,这次只好重新搭上竹梯。一名年轻而单薄的土暴子被头领的刀尖『逼』着,第一个踩了上去。竹梯在他的脚下晃动,迫使他留意脚下。就是看了这一眼,收了他的命。
谷仓外围的壕沟与防线上的壕沟大不一样:不仅又宽又深,而且底部还『插』着长短不一的竹签。一个死人垂手坐在沟底,仰面朝天,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和脸颊残留着殷红的血沫。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一根竹签从死人的肛门穿入,从他张开的大嘴里冒出,『露』出了一小截带血的竹签头。
唔!哇!年轻的土暴子再也无法控制胃中的翻腾,蹲下身体呕吐起来。就在这时,另一个土暴子粗暴地踩上了竹梯。正在下蹲的土暴子被竹梯一晃悠,脚底一滑,惨叫着摔下了沟底,步了前辈的后尘。
“妈的废物,都给老子上!”
眼见出师不利,头领挥舞着腰刀,转头吆喝着喽啰往前冲。就在回头的一霎拉,他瞥见一支铳口伸出了墙体。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没有思考,几乎靠着本能一个前扑,趴在了地上。
砰!砰!轰!
铳炮齐鸣。
一粒铁子擦着头领的肩背 飞过,划开他翘起的屁股,打断了后来者的脚杆。
“杀!”
翘『臀』传来的剧痛让头领嚎叫着,扑在地面拍打刀片:
“谁不上老子阉了谁!”
……
巴山的土暴子对付土墙,早已轻车熟路。
一根坚硬的铁尖狠狠『插』进墙体,左右上下摇晃,很快就能摇出个大洞。弓箭手在后面列阵,可以防止守军『露』头,掩护铁尖『操』作手。
但这回土暴子们的老办法有些失灵。
不是松软的土墙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混凝土墙,而是墙体与壕沟间的距离组合让他们用铁尖发力特别困难。
一丈五尺宽的壕沟几乎贴着墙体开挖,铁尖的长度没有那么长,土暴子要在铁尖上发力只好站在摇摇晃晃的竹梯上。一旦他们脚下打滑,沟底的死人就是他们的下场。守军利用墙体上密布的小孔打放,并不需要在墙体上『露』头。除了冒烟的火铳,还有嗖一声窜出来的箭矢和长枪。外面的弓箭手根本无法掩护铁尖手,他们即便用抛『射』的法子,也很难伤到里面的守军。
程卫国在构筑工事时,颇动了一番歪脑筋。他手下的老兵更不是白痴。十几年的战场经验,教会了他们许多的损人法子。
恶臭在狭窄的土墙间弥漫,即便是没有房顶,流动的空气也带不走那股味道。一根两握粗细的唧筒伸进热腾腾的大锅,锅里翻滚着令人作呕的黄汤。竹竿一拉,黄汤立即抽进了竹筒,把竹筒外壁变得滚烫。
“金汁来了!闪开!闪开!”一个口鼻蒙着湿布,手上裹着布条,胸口挂着铜钹的士兵端着唧筒冲出来,筒口冒着热腾腾的臭气。
所有的官兵都像躲避瘟神一样逃散开去,让他一人占据了一个大『射』孔。那士兵双手握住唧筒尾端,然后将拉杆在自己胸口上的铜钹上狠狠一杵:随着“当”的一声,筒口的小孔喷出了炙热的粪水。
墙外几个土暴子正站在摇晃的竹梯上合力捣墙,滚烫的黄汤扑面而来,他们躲无可躲,顿时被烫得生不如死。
哈哈哈!
观察孔前的程卫国看得真切,大笑起来。可是转眼间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门弗朗机炮被两根扁担挑到了土墙前,距他不到七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