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较大较重要的事情,现在世子已经很少让程翔凤来亲自记录了。毕竟他作为世子办公厅的首席文案,政务军务都要汇集到他那里,职责颇重。自从苍溪返回,他就与洪其信他们合用外院厢房,距离很近。小太监一叫,程翔凤十几步便走了过来。
未跨门槛,程翔凤已经看见李长祥坐在下首,脸上还带着十分有趣的观望神情。只是没等拜见,他迎头便听到世子吩咐道:
“程先生,为本世子拟个密旨。于四川设立以下新县:
于太平县明通巡检司设城口县;于平利县镇坪巡检司设镇坪县;于巴州江口镇设平昌县;于巴州恩阳镇设恩阳县;于百丈关设旺苍县(注一);于广元县元坝设元坝县;于广元县朝天关设朝天县;于自流井、贡井区域设自贡县;于叙永军粮厅设叙永县;于叙永军粮厅之古蔺场设古蔺县……以上诸县除镇坪属陕西另寻名义,其余四川各处均以各州县之分州分县名义暂署。待朝廷文书一下,即刻改名。各官一经委任,即刻到任视事,不得借口拖延。至于县域、县吏、分隶、奏折诸事,请先生先与廖抚商量。不过重要的不是名分,重要的是军事与民政!”
程翔凤一一记下,收起炭笔笑道:“臣遵旨!既在偏远之处设立新县,定是垦荒、驻兵、粮饷,王化诸事。不过兹事体大,舒先生、孙先生和吴先生他们大约要明天方能赶到保宁,不如世子请稍等两日,吾等臣子商议后再具折奏报。”
“准。先生可先与廖抚及诸先生商议。”
朱平槿言简意赅,同意了程翔凤的请求,转而开说第二条旨意。
“我大明地方官制,(三)司、府、州、县、乡(镇、厢)、里六级,各州依廓设州不设县,各县乡镇不设官。这不妥。如潼川州,方圆数百里,除州城外,另辖七县。州官自领着州城,还要管着七个县,这岂不是要把州官累死?
乡镇不设官亦不妥。川北诸县,地广人不稀,如今还匪患流行!李先生刚才说得好,县官数人,何以守土?何以治民?又何以荡寇?
如今正推行税收“一刀切”,各处荒地也在登记丈量,没有官,光靠吏,可行否?可靠否?
此外,保宁、顺庆、夔州三府,地域过大,如达州、巴州、广元各地,身当要隘,孤悬一处。如有警讯,消息层层传递,多有贻误军机。故本世子之意,除了恢复州城各县,还要分府为州、设官乡镇!以上诸事亦请程先生与廖抚及各位先生一并商议后奏报。”
身为世子大秘,世子之意程翔凤明白。
按世子的想法,是理顺大明的行政管理层级。除了成都、重庆两府,四川的二级行政单位都要变成州,直接向成都和重庆两个政治和军事中心报告。必要的时候,再在川北的保宁和川南的泸州或者叙州设两个军事指挥中心。这样,行政和军事指挥的效率可以更高。至于县级以下设立乡镇官府,实际上王庄已经在做了,中庄一级便对应乡镇。
“臣遵旨!”程翔凤微笑着瞟了一眼李长祥。
李长祥的见解契合了世子的观点,看来,世子对这个自己推荐的人才是认可了。
这次推荐李长祥,程翔凤并非心血来潮。张维从达州回来,他就详细地了解了达州的情况。
程翔凤敏锐地发现,肩负达州守卫重任的韩大树是个颇有心计的老总旗。他和他的儿子虽然没有文化,但他十分乐于结交那些读书人,更愿意将读书人收编在他的队伍中。他的火铳连,被冯如虎拆得只剩下五杆火铳,但其军官和士兵几乎全是大竹、邻水和达州招来的年轻书生,精神面貌
与其他部队迥然不同,所以张维戏称这个火铳连为“书生连”。
韩大树一个文盲,为何能招到这样多的书生?程翔凤好奇了。再一了解,原来韩大树对达州举人、着名的才子、士绅领袖李长祥倾心结交。李长祥一开口,那些团练中的书生几乎都涌到了韩大树的连。
这段时间,程翔凤代管着王府营以上干部。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和洪其惠都是雅州出来的,刘道贞听说世子以后也要大用。这样一来,雅州光是副旅级便有两人,营以上的干部更多。联想到朝廷中的齐党、楚党、浙党、阉党、东林党、复社等与地方和学校有关的朋党案例,程翔凤立即警醒过来:自己要给世子留下非党非派的印象,一定要保举一名非雅州的士绅名人!
于是程翔凤立即写信,邀请李长祥到保宁府一唔。两人见面,李长祥的样貌、谈吐和学识,让程翔凤明白:此人之才,远在自己之上!
即便犹豫了片刻,但程翔凤还是推荐给了朱平槿。只是他在推荐时多了一个心眼:介绍给世子身边的张维时,只说是李长祥自己请见。
当然,李长祥自己也没有在意是否有程翔凤陪同,大大咧咧地就自个进去了。
……
程翔凤的一点小心思,朱平槿并没有察觉。他还在继续兴致勃勃地布置工作:
“……此外,李先生方才言及团练,本世子多有所悟。县有县大队,可据县城而守。可乡镇虽有中队,但无城池可守。一旦贼来,保命要紧,只得上山困守山寨。田地、庄稼、粮食和房子都带不走,只能忍痛留给土暴子。如此一来,土暴子所过之处,到处残破……本世子想,能不能在平野中造碉楼?既可以住人,囤积粮食,又方便耕作放牧,还能作为一座坚固城池,抵挡土暴子之进攻?想来一座碉楼,也不会靡费太过……”
朱平槿的想法让程翔凤兴奋起来。程翔凤对世子时不时的神来之笔早已习惯,难道世子今日又要显露神迹?可他却未料到,李长祥已经拜答道:
“世子,学生曾听说,福建南平府山高林密,一如巴山之险。正德之后,此地屡有贼寇。于是当地士绅大姓聚族而居,于山野田地中筑寨而居。此寨以土为墙,或圆或方。居室倚墙而起,窗开于寨中,而于寨墙上,只留铳口箭孔。贼寇前来,百姓据寨而守;贼寇遁去,百姓出寨耕种。臣还听说,此土寨甚为坚固,一寨足挡三千人围攻……”
福建土楼!
朱平槿心里笑笑。他和老婆都买过门票,亲眼见过、亲手摸过、亲脚踩过。只是朱平槿急着招工,所以他还是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问李长祥:
“李先生是从哪里听说过土寨的?”
“学生幼时,多次听家翁(爷爷)说起过。家翁与嘉靖时四川提学张邦奇(注三)相善。宗师大人告诉他,他的浙江同乡虞守愚(注四)巡抚福建,见到过很多高大的土寨。”
“李先生博闻强记,见识广博,真乃人才也!”朱平槿由衷赞叹道。
不过朱平槿并不是只说不动手,他一边听,一边要过程翔凤手里的炭笔和本子,将福建土楼的样式画了出来
程翔凤凑近了观看,只见朱平槿的指尖移动,寥寥数十笔,一座栩栩如生的四方型堡垒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想不到世子还精通丹青之法!
程翔凤真的很吃惊。他将朱平槿的大作接过,侧身借着门口投来的阳光细看。李长祥见程翔凤的神色,更为好奇,便向朱平槿告了罪,溜到程翔凤身边。
只见这座土楼四面合围,外有壕沟,正中天井。顶层有窗
,四角有棱堡。从图上还可以清晰看出来,土楼有三层,二、三两层都有回廊,回廊一边则是居室,居室的开门全部向内。天井内有水井、厨房、厕所和一座祭堂。
“这是立体绘图,采用了透明技法。”朱平槿得意地笑道。
“画得好!画得好!”李长祥连声高叫道,“今日总算开了眼!韩将军曾向学生夸赞,世子能书善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还会那个什么琴,好听极了!”
“西夷和尚称为钢琴。”程翔凤连忙亲口证实,“世子曾在府内演奏。臣斯时侍奉世子左右,有幸亲耳聆听,天籁!真乃天籁之音也!子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诚如是也!”
羞愧的朱平槿总算谦虚了一回。
“韩大树乃本世子亲兵,自然帮着主子说大话!不过人无完人,若论烂柯手谈,本世子就不敢与程先生过招。程先生一句金角银边草肚皮,由棋入兵,真乃神来之笔!”
君臣之间的表扬与自我表扬,如同一壶冷水,已经快要烧沸,咕噜噜冒着气泡。
程翔凤正待要加把柴禾,使沸水高潮,却听见李长祥拿着图样“咦”了一声:“世子,这里不对!”
“世子御笔,怎地不对?”程翔凤冷下脸来问道。
李长祥并没有注意到程翔凤脸色的变化。
“怎地没有屋顶?没有屋顶,下雨该如何?”
原来是这样!
以为自己当众丢丑的朱平槿缓过气来:“本世子设计的屋顶,不是坡屋顶,而是平屋顶,顶上用新式防水涂料涂抹。这样,屋顶平如城台,也可为战守之用!”
“原来如此!”李长祥恍然大悟。不过少顷,他又是咦的一声。
“怎地没有晒场?没有晒场,晒粮该如何?难道要晒到屋顶上?”
“依先生所见,应该如何?”当着下属被外人啪啪打脸,朱平槿也有点不高兴了。
李长祥丝毫没有注意到朱平槿脸色与语气的我变化。他捧着画,盯着画,自顾自地说。
“学生以为,应在南墙外流出一块晒场。四周围上六尺土墙,墙下建畜棚。如此,人畜不涉,秽气不沾。晒场既可用于晒粮,亦可用于士卒操练。若战时,还可在此隐蔽集结兵力,于贼人疲惫之时开门反击。如敌攻入晒场,则易被土寨上之火铳压制。一面高墙,三面有濠,易进难出,如入瓮尔……”
“先生真高才也!”
明白过来的朱平槿终于主动发出了招揽的信号:“本世子得先生,如汉高之得子房是也!”
听见蜀君这样高的评价,李长祥两股激动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学生今日亦得见明君!”
然而,当着朱平槿热切的面庞,他长叹道:“可惜春闱在即,学生进京赴考,不能侍奉世子左右。今日就此拜别,望世子多加珍重!”
一千度的热脸贴上了绝对零度的冰屁股。
注一:百丈关位于旺苍坝,旺苍县故而得名。
注二:历史中,李长祥在明亡之时,多有建策,可惜大厦将倾,一切无可挽回。后来他与张煌言一同起兵抗清。兵败后在牢房里与一女才子卿卿我我,并趁机脱狱溜走。余生写书作诗。真奇人也!
注三:张邦奇,字常甫,浙江人。弘治十八年进士,与王守仁相善,但学说不合。嘉靖中,掌翰林院,进礼部尚书,掌南京吏部及兵部。嘉靖初,曾提学四川,
注四:虞守愚,字惟明,浙江人,嘉靖二年进士。明朝名臣,曾长期在福建任官,多有惠政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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