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佐才和李元亮接住蜀藩使者。第二日上午,朱至瀚、吕三一行便在二人与谭奉玄所率兵丁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开到了澧州城南的澧水之滨。
河岸旗幡片片,早有前来迎接的渡船停在码头。高福身着蟒补圆领太监常服,头戴真青绉(zhou)纱三山帽,迎在队伍的头里。
兴高采烈的李佐才不顾年高,忙前忙后打点一应事务,又挤上了朱至瀚所乘之船,倒把朱至潓派出的正使高福凉在一旁。
李佐才三十入学、四十中举,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却尚未出仕。谋得州县一吏,亦非他之所愿。李佐才家中在松滋和津市开有店铺。自去年蜀地官军大败土贼的消息传到湖广后,他便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蜀地的情况。
松滋县有一条大河,名松滋河。此河北通荆江、南达津市,直入洞庭湖。澧州进出之货,经此水道连接荆州,比绕道岳阳洞庭湖要近上两三百里,因此松滋县南来北往的客商十分密集,消息非常灵通。
去年十月下旬,他家的店铺接待了一名成都来的皮货商人。那商人于闲谈中偶尔透露,他曾于成都皇城坝亲眼目睹蜀世子率百官登上端礼门,揭开了太祖高皇帝的画像。
李佐才官宦后人,对政治天生敏感,顿时领悟出这一举动背后的诸多含义来。
不久,蜀藩赐银华藩,与他诗文唱和的华阳王请他入府问策,李佐才当即借此机会,与蜀世子这位少年英主攀上关系。昨晚使者当面向他许诺,要将他的荆湘战守之策呈献世子御览,澧州当地之事更请他多多帮衬。
多年心事一朝遂愿,一生抱负有了平台,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庆贺?
……
冬季水枯,澧水江面不宽。
朱至瀚立于船头,凭江临风。北望而去,目力所及,千里平阔。
如此丰饶之地,竟然还有流民乞儿!朱至瀚不由暗自长叹,国事之坏,尽坏在朝中奸佞身上。
世子说得好,百姓是忍字心上一把刀,官逼 民反,自古皆然。再不收拾人心,以图长久经营,早晚一天,金子银子房子女子,都入流贼囊中!
也难怪他今日的心情沉重。
昨晚他忽悠成功,大喜过望。六国之行,可收豹尾矣。他甚至猜想风光回到蜀地,世子定会在祖宗传下来的承运殿召见他,为他加官进爵,从此飞黄腾达。
可半夜时分,一封急件从常德赶来。送信之人他认识,正是邱大官人随侍首领、原世子警卫陈瀛。
陈瀛亲自前来,必有要事。
果然,邱大官人在信中说,皖地灾民遍地,宛如人间地狱。邱大官人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将灾民尽数迁徙四川,以为世子王业之资。灾民将在夷陵换乘,而南直隶已是无粮之地,因此他交给朱至瀚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在湖广不计代价筹粮。
筹多少粮呢?至少保证五十万灾民一年之需,即一百五十万石粮食!
当时,朱至瀚借着灯笼的亮光,在寒冷的小庙院子里读信。
一百五十万石!
读到这里,他被冷风一灌,顿时身体抖动起来。如今湖广粮价略低于四川,可在这个深冬缺粮的季节里,二两一石的价格也是要的。
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便是三百万两银子,而他哪有这许多银子。难道又要施展骗术,开一沓不能兑现的空头汇票?
即便开出空头汇票,也不知市面上有没有足够的粮食。否则有银也买不到!
陈瀛见朱公子哆嗦,知道他被邱大官人的命令吓住了,便提醒他道,他也是流民出身,知道人的最低粮食消耗。
官府赈粮,哪有生来富贵的邱大官人那么慷慨?
一人半升,两日一放,那就是绝对的好官了。一人一年怎需三石粮?
若按官府标准发放,一人一年只需一石,粮食需求便可减到五十万石。
再说,赈粮哪有一赈一年的做法?半年六个月也就不错了。这样粮食需求又可以减到二十五万石。
不过,这五十万灾民之数邱大官人只是估算,如果山东、河南、江西甚至湖广本地的灾民听到四川有粮,弄不好还要逃来五十万一百万。若要万全,还是准备个百万石粮食保险。
朱至瀚出使六国,钱庄掌柜只是世子给他的掩护身份,是为了让他找个理由到藩王的地盘上与他们见面,进行谈判,顺便洒下各类种子。
因此,购粮根本不是朱至瀚的任务。真正的钱庄掌柜,还在蕲州城里落实朱至瀚与荆王府达成的协议。在湖广购粮,也有蜀王府的粮店负责。
即便朱至瀚代表蜀王府拿下了荆王府的三十万石存粮和吉王府的十万石陈粮,只是为把湖广藩王的银子吸进钱庄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这些情况邱大官人当然一清二楚,可邱大官人却直接将命令下到了朱至瀚的头上。
这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最大考验。这件事做得好,他就可能一步登天;做的不好,饿死大量灾民,甚至激起民变,搅乱湖广,那么他先前的功劳就会被一笔勾销。
怎么办?
朱至瀚看着眼前破败的澧州城,听着耳边奔流的澧水声,再一次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一遍。
邱大官人的决定虽然艰难,但无疑是正确的。
这数十万灾民不能留给贼人,也不可能指望官府赈济。
在乱世中招募流民为兵,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老办法。刘玄德宁可失掉自己的两位夫人和一个阿斗,也不愿放弃跟随他逃难的百姓,原因也是如此。
只是要去哪里弄粮食呢?
长沙的吉王府那里谈妥的十万石尚未付款,当然也未装船起运;荆州辽王一系能挤出两万石就顶天了;至于楚王、荣王两府愿否售粮根本不知道,希望全压在荆王那三十万石身上。
就算购粮运粮一切顺利,五十万灾民口粮的缺口还有二十万石。
二十万石!
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十万条性命!
等待四川运来?
朱至瀚立即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仅仅十万石粮食,便耗用了蜀地那么多的船只。那些船不知道有多少能回到四川,等他们再从成都运粮到夷陵,人已经饿死大半了。
那么让灾民徒步走到四川就食可否?这个想法朱至瀚也否定了。三峡地区人烟稀少,无处购粮,灾民体质虚弱,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让灾民徒步上千里,在路上白白损耗粮食不说,不知道要死掉多少!
粮食有缺口,一个解决办法是加大购买力度。在湖湘之地,粮多者无非是吉、荣两王。只是这两王都不好忽悠,不见到真金白银,绝对拿不到一粒粮食。
荆王那里,用承兑汇票换来了大约七十万两银子。这笔银子原计划大部运回四川,少部分留在湖广充作钱庄资本金。没有世子旨意,不到万不得以时,不可轻动。
另一个解决办法是组织灾民就地生产。从现在到秋收,总共只有八个月。如能用十五万人耕种五十万亩地,耗用口粮十五万石,省下的三分之一的口粮正好用作种子粮;剩下的三十五万人用四个月的时间回到四川就食,每人四斗,耗用只有十四万石。
运粮不行,购粮也不行,粮食只有三十万石,朱至瀚将所有的条件默数了一边。
突然他意识到,要真正解决问题,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耕种脚下的湖广之地!而要耕种湖广,首先就要从眼前的澧州城开始。
如果澧州能接纳十五万灾民,湖广其余地方再接纳十万灾民,剩下的二十五万灾民就有时间和粮食从容不迫地走回四川!
接纳灾民,前提条件是要有田可耕,哪怕是一人一亩都行!
怎么搞来田地呢?
他想着心事,见到李佐才脸上漂浮的喜色,心里不免一阵烦躁。
李佐才见朱至瀚时而盯着城市,时而盯着河水发愣,以为他在观察山川地形,心里一阵敬佩,便主动上前介绍道:
“朱公子,这澧州城伫立在一片平原之上,完全无险可守。好在城南有澧水掩护,西南有关山为障,另外三面只好掘土为壕了。
只是这此澧水性情最是多变。秋冬温婉如小家碧玉,春夏暴烈如村野泼妇。上游山中一场暴雨,山洪携泥沙俱下,数年便淤出好大一片田地。这种田本处称为圩(wei)田,可种稻、麦、棉,最是肥沃。
只是凡事皆有利弊两面。圩田虽肥,防洪却颇为费力,须耗巨银以筑长堤。否则汛期一至,遍地泽国。去年秋天,安乡县下游某垸(yuan)曾遭一夜洪水。早晨堤上人们一看,已成汪洋大海,垸中人畜皆成鱼鳖矣!
唉,澧州因水而名,因水而生,又因水而灾。光是这城墙被泡塌,城壕被淤平,大明三百年便不知几何矣!”
人的大脑才是最坚固的城池,所思所想自己不说别人很难知道。
李佐才给朱至瀚讲述澧州地理,朱至瀚却迅速把脑筋动到了他目前最急需的田地和粮食上。既然李佐才已经主动投靠王府,那朱至瀚也不跟他弯弯绕,直接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世子既要保住宗藩之地,这澧州城不可不守。澧州、安乡、石门、慈利四城,城不坚、道不险,皆是易攻难守之地。流贼一来数十万,这里要多少人才能守住?一州三县四城,至少要五千精兵,再加一万民壮方有把握。如贼攻城不下,改用围困,这样城里的粮食……”
朱至瀚一说流贼,李佐才便紧张了。士绅们的东西都在城里,就算人跑了,大部分的不动产还是跑不掉。说到底,他们这些士绅与华阳王朱至潓一样害怕流贼。
“加上百姓,若按每人一石粮计,州城存粮五万,其余三县城各存一万五,总共十万。九溪卫城重要,亦要备粮两万。”李佐才算了下回答,“以此存粮之数,可以坚守三个月。”
“十二万之数便是底限,少了此数便城池不保。”朱至瀚继续引导李佐才,“不知李先生有法筹集否?”
“难道蜀王府有意将澧州托付于鄙人?”李佐才心里一阵狂喜。他按耐住自己躁动的情绪,认真算了算,然后回答:“华阳王府可能筹集七万,士绅们为了保家,亦可筹集五万。”
“若士绅们不肯出粮怎么办?”
李佐才听朱至瀚发问,冷笑一声,“一州三县之地,连五万石也不肯出!其不愿保家,其何须归家?届时流贼一至,将其赶出城去即可!”
看来李佐才作为澧州望族,在官府和士绅中还有一些势力的。否则,他不可能放言对其他士绅用强。
“好!李先生有手段!”朱至瀚称赞李佐才,但是下一句话立即变了调:
“只是华阳王府的那七万石,本公子还要调去赈济灾民,李先生不能将其算入城中储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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