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州只是一座九里十三步的中等城市,比荆州小一半。而城中的一半面积,又满满当当装着华藩的宗室。
华阳王府是两百多年前在澧州州衙的基础上改建扩建而成的。面积够大,房间够多,只因底子太差,就气势而言,远不如成都的各家郡王府。郡王府周围,则是各家镇国将军府等宗室的府邸。
在郡王府旁边,还有一座宏伟奢华的建筑,这便是朱至潓十几年前为自己修建的观音庙。
李元亮找到朱至潓时,朱至潓正在观音庙大池中心的一座殿宇中打坐。此处涌砌为池,跨池为桥,桥下遍种莲花,模仿的正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南海中的普陀仙山。
“什么?”
朱至潓听到禀报,手中的击锤顿时掉落,打在下面的木鱼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的身形委顿下来,瘫倒在蒲团上。太监高福连忙上前,用身体将王爷靠住。
“这是蜀世子令使者带到的口谕!我外侄谭奉玄豁出性命,把那使者灌醉,旁敲侧击打听了半响,终于让使者提前开了口。”
李元亮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大冷天的,他急急忙忙跑来,竟然急出一身汗来。
“那银子呢?”朱至潓着急问道。
“银子一分不少,可只是钱庄汇票,要到蜀地才能兑现。”
“天子死社稷,宗蕃殉封国!”朱至潓将这句话一连念了三遍,终于失神地喃喃问道:“那怎么办?”
“李先生该到了,我们先听听他的高见!”
“那快催!不,快请!”
两人口中的李先生,正是出身官宦之家的澧州举人李佐才。
李佐才赶到观音庙时,华阳王朱至潓已经等得喉头上火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李佐才讲清,然后就问他对策。而李佐才却不慌不忙,在观音的莲花座前踱起步来。
良久,李佐才开口说话。不是讲他的主意,而是问朱至潓。
“流贼一至,王爷果真要弃城而走?”
“这……这……这不走又该如何?”朱至潓嘟哝着说不出话来。
李元亮粗声粗气回道:“不走又怎的?这澧州城小墙破,四处无险可守,加之兵饷储粮全无,如何防守?以臣之见,现在就将府中值钱的家当搬到九溪卫城去。臣那里依山傍水,易守难攻。若是实在守不住,大不了往西边大山里一钻。流贼若来,便让流贼与土司斗个你死我活!”
“王爷弃了祖宗封地,还是王爷吗?”李佐才哂笑一声,算是对李元亮的答复。
他走到朱至潓面前深深一躬:“这蜀世子虽以冲龄封国,然其心如赤子,意如坚钢。恕学生狂言,王爷只要守住这澧州城,将来华藩之封,必不限此一州城也!”
朱至潓话没听完,又像一滩稀泥般瘫倒在地。这回任凭高福身手用力,也难动他分毫。
许久朱至潓方缓过神来,躺在蒲团上向天喃喃道:“先生莫是要吓杀小王?这等谋反之事,岂能随便说起?”
李元亮向李佐才皱了皱眉,示意他说话要看人。在这样懦弱不堪的王爷面前,不要把话讲得太直白了。
“哪里有什么谋反之事?”李元亮替李佐才打了个圆场,“李先生不过说,王爷守住州城,便是守住了祖宗基业。将来朝廷论功行赏,说不定会将您封回四川。”
“原来如此!回四川,那可太好了!”
朱至潓身上又恢复了一些活力。
“自从福王、襄王两宗罹难,小王这个天天晚上,都是噩梦呀!梦见那些个流贼青面獠牙,手提鬼头大刀,将小王往刑柱上一捆,就用刀子来割肉……那个惨呀!那个痛呀!”朱至潓摇摇头,表示梦中情形惨不忍睹,他不能说下去了。
听了这话,李佐才狠狠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缺血的大脑恢复冷静,然后才问:“那明日世子口谕,王爷当如何应对?”
这次回答的不是王爷,而是他背后的太监高福:“先应承着!等他们走了,王爷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对!对!先应承着!”朱至潓连忙表示,太监高福的想法,正合他的心意。
“王爷想差了!”
李佐才沉重地摇摇头:“王爷一旦离开澧州,便是弃国。蜀世子那边不论,可朝廷这边,无能如何是遮不住的!即便蜀世子不参王爷,地方州府也会上奏。到时,凤阳高墙,便是为王爷所备!”
“小王不想死呀!”朱至潓突然痛哭起来。他哀嚎着,抓起地上的木锤狠狠敲击起木鱼来。
当!当!当!巨大的回响,不断激荡在空荡荡的佛殿中。
就在朱至潓寻死觅活之际,李元亮突然开口道:“王爷若真想到下官卫城避祸,下官倒有个法子!”
“金蝉脱壳?”李佐才哈哈笑了,对李元亮道,“此乃混战之计也!”
“李先生高才,早猜到了下官所想。不如就请李先生为王爷讲解一番?”
朱至潓手中的击锤顿时停了。
原来两位心腹早有定计!
朱至潓连泪涕都没空擦拭,忙请李先生快说快说。
“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xun)而止蛊(gu)。金蝉脱壳一计,兵法云:共友击敌,坐观其势。尚另有一敌,则须去而存势。则金蝉脱壳者,非徒走也,盖为分身之法也。故大军转动.而旌旗金鼓,俨然原阵,使敌不敢动,友不生疑,待己摧他敌而返,而友敌始知,或犹且不如。
故这金蝉脱壳一法,便是施展分身之术。让敌不动,友不疑,而己已去!”
看朱至潓的架势,尚是似懂非懂,李佐才进一步解释道:
“如今天下大势不明,闯贼、献贼两寇争雄,是敌也;
朝廷官军与蜀世子,是友也。
如今闯贼正在围攻周藩。一旦河南陷落,闯贼必南下湖广就食。首当其冲者,襄阳左平贼!倘左平贼败,则襄阳不守,然后依次是荆门、承天、荆州和夷陵。那时,贼人旦夕可过长江,兵临澧州城下也!
献贼信阳大败,如今与老回回等革左五营联营,声势回振。黄闯子(黄得功)起身偏裨,性懋朴忠,将才也,献贼未必能胜之。如是献贼必转兵湖广。
王爷请想:北有闯贼,东有献贼,两贼相夹,湖广安能全也?澧州安能保也?大局如是,如今上策,便是明里不动,暗留后路!卫城那边,要早些募集蛮汉兵马,舔造器械;至于州城这边,还是要早做准备,如此……”
“小王都依先生!只是……”朱至潓急不可耐打断李佐才,“只是小王何时才能离城?”
李佐才心里暗叹一声。此人身份尊贵,却如此庸碌怯懦。与之图成大事,万万不可也!
“王爷离城,须得做好这三件事方可。不然,身死国灭、禁锢高墙,二者必居其一!”
朱至潓腿上使劲,想站起来给李佐才施礼。谁知腿关节一阵剧痛,让他再次瘫坐下来。他只好扑在地上,向李佐才使劲磕头:“先生高才,小王无所不依!只求先生救小王一命!”
“其一,蜀世子令王爷守国。守国便要募兵屯粮,这些都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州府是不用指望的,他们还想扣了您的俸禄,好去填补去年赋税的窟窿呢……”
高福正管着华阳王府的银子。一听李佐才说到银子,连忙插言道:“既然世子要我们守城,就该他赐下银子!不给银子,王爷凭什么给他守城?”
重用这等下贱阉人管着一府的银子,不知道会有多少进到他私囊?
李佐才心里骂着,却对高福笑道:“高公公所言极是!以华藩之力,岂能独守澧州?王爷应向使者力争,这银子还请世子再拨下几万两来,以供军需之用!就算华藩先垫着,也要请使者开出汇票,让华阳能兑回银子!”
“李先生所言极是!”高福连忙帮衬李佐才。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能将这使者捋顺,多开三万两汇票也是有可能的。这样一来,他在华藩账上落下的亏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平。那些华藩宗室一直在告他贪污府银,好在王爷的恩眷不减,这才没有彻底清查。
“银子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守城得有兵!那使者不是大言有五百刀盾手派来吗,那吾等便拭目以待!就算没有五百刀盾,一员关云长亦可!”
李佐才的话把李元亮和高福都逗笑了,只有朱至潓还绷着嘴。他最想听到的,依然是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城逃命。
李佐才又向朱至潓一躬:“这其三么,既然那使者酒后吹嘘蜀王妃乃观音菩萨转世,世子和罗姑娘是散财童子和捧珠玉女转世。那第三策,便要落在观音菩萨身上!”
他说着转身看向身旁的李元亮,“李大人,那九溪卫城可有观音道场?”
“观音道场没有。那文昌宫和忠义庙倒各有一座。信佛之人,多去慈利县烧香……”
“既然蜀王妃乃观世音菩萨转世,世子和罗姑娘神位又侍立两旁,你九溪卫城岂能没有神像供奉?”
李元亮恍然大悟,嘴里“哦哦”地叫着,连朱至潓都听出点感觉来。
李佐才向朱至潓使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李大人不必担心银两!王爷自会出银修建,还会时时亲自查看工地。”
朱至潓终于明白了。他爬不起来,就扑在蒲团上点头:“小王要经常住在卫城监工!”
李佐才、李元亮和高福一起笑道:
“王爷之忠之诚,必能感天动地!观音菩萨洞悉人间,必能保佑王爷逢凶化吉!”
众人皆大欢喜。李佐才却想起一事来:“王爷不离封国,则无罪也。只是那些华藩宗室可不好糊弄。若是他们闹起来,恐怕不好收拾。”
“卫城狭小,这么多宗室贵人,下官也是不好安排。”李元亮也帮腔道。
“那请宫眷和闲散宗室都迁往四川。”高福替王爷下了决心。这些人一滚,更没人会来查他的账了。
“王长子不能留下,正好领着宗室先走!若长子不测,则华阳一国绝嗣矣!”李佐才、李元亮一起说道。
当日晚间,还住在安福所等消息的朱至瀚见到了联袂而来的李元亮和李佐才。他们的官面名义,是代表华阳王朱至潓迎接蜀藩的使者。
李佐才笑对朱至瀚:“……华藩入蜀,如入质尔。至于汇票,开给他就是,要多少开多少。……”
李元亮也对朱至瀚笑道:“……王爷入卫,如入瓮也,使君何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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