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知难而进?什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分明就是撺掇世子谋反嘛!
程翔凤没有料到,孙洪突然会给世子献上这样一计,而且是条一旦失败就会万劫不复的险计!
他连忙蹦起来阻止道:
“天子,天命所在!上承天意,下治黎民。是故天子曰天辟。无天意降临,枉自称帝,必受天谴!
昔者,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于是舜观天文、祭上帝、朝四岳、正节气、缉玉圭、定典礼、巡四方、告祖庙。分州十二、疏浚河川、审定五刑。舜德能俱备,虽有丹朱觊觎,然四岳万民咸服,遂为天子。
如今世子名位不正于朝堂,德行不布于四方,行伍不威于官贼,钱粮不富于太仓。仓促之下,朝廷猝然发难,必令百官万民惶恐,居心叵测之徒便会借机生事!蜀地之兴,恐昙花一现尔!”
程翔凤的话,是儒家对“君权神授”的传统统治理论的正论。
儒家讲究入世,对君权始终保持了足够的尊敬。
汉初,儒生叔孙通为刚刚平定天下的汉高祖刘邦,制定了一整套符合“君权神授”思想的礼仪,并灌入了儒家自己的思想,从此开启了儒家与君权两千年的结合。后来宋代所谓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实际上就是“君权神授”思想在治国领域的延伸。
皇帝是天子,有天命在身,是高高在上不能动的;士大夫负责治理国家,拥有实际的权利,但也要准备好承担责任。这种共治,在宋代曾达到了和谐的顶峰,但在本朝,却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开演辫子戏,更是所有人都成皇帝的奴才。
明代的士大夫阶层,即官绅阶层,利用自己当皇帝老师的机会,从小给小皇帝洗脑。等小皇帝长大了,出宫溜达一圈,突然发现现实世界与老师教的很不一致嘛,于是逆反之心爆棚。
强势如万历,直接就将老师张居正的家抄了、坟平了;弱势亦如万历,当发现天下士绅实际都是自己的老师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重用太监和特务,儒生能不见则不见,就连首辅申行时,也很难见到皇帝本人,最后为史家留下了一个“四十年不上朝”的恶名。
程翔凤的话让朱平槿有些不舒服。
他很想自己站起来为自己辩护。比如引用《礼记》中的话:“君天下曰天子。”意思是谁能控制天下,谁就是老大,王道不行就霸道杂之。
再说本朝太祖登基之后,从不避讳自己的贫苦出身,也从来不为自己寻找一个久远显赫的祖先。他甚至取消了对五帝的祭祀,只保留了对老天的祭拜。因为他说,天地降生了人,便是我们的父母。皇帝是天地的嗣子即嫡子,所以其他人都该服从皇帝!这样一来,皇帝有了合法地位,而贫苦的出身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了,这叫做“以德配天”!。
可惜现在朱平槿的双腿疼痛,根本站不起来。而且,程翔凤的话放在现在,是很合时宜的。
朱平槿清楚知道,他自己的权利源泉,正是来自于京师皇权的派生。他如果反对皇帝的权利,就等于反对自身的权利。或许没等崇祯上吊,他自己便先上吊了。
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两难选择,他该怎么办?
他把眼睛重新看向孙洪。他了解孙洪,相信这个首倡“护国安民”的精明谋士,绝不会说出现在举旗造反的昏话来。
见到世子鼓励的目光,孙洪知道世子并没有疑心自己。孙洪心里有些感动,连忙道:“世子,程先生所言极是,可程先生误会臣了!如今蜀地乃至天下皆知,世子打的便是『乱』臣贼子,怎么会自己去当『乱』臣贼子?”
朱平槿悠悠地续上一句:“皇帝没错,错在『奸』臣。我们要找一个举国上下皆认可的大『奸』臣。”
“”
“正是!”
见世子跟上了自己的思路,孙洪大受鼓舞,语速也快了起来:“天子上膺天命,天命不动,则帝位不动。然天命难测,是以……”
孙洪滔滔不绝,朱平槿却神游九天。
他从天命想到宗教,又从宗教想到了和尚、道士,又从宗教界人士想到了两个黄头发的中年人,最后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天命这玩意儿,门槛很低,最好糊弄,连陈胜、吴广都知道怎么干。
一些现代人解释不了现象,经过神叨叨地一番传播,就可以达到有心人的目的。如河水赤红,帝星蒙尘,母猪说话,未婚先孕,再加上地震、蝗灾、水患,以及五条腿的牛,都可以说是天命更替的表象。所以这个天命更替,不用着急,不用煞费苦心,到时后弄出个大动静即可。
两个黄头发的中年人,一个叫利类思、一个叫安文思,都是耶稣会教士,任职司铎。
利类思是意大利贵族出身,去年三十五,今年三十六。身材欣长,举止优雅,满头金发,有双波斯猫一样的蓝眼睛。外表十足的贵族范,内心典型的宗教狂。
利类思多才多艺,尤其精通音乐。在朱平槿登上端礼门向蜀地百姓讲话的仪式中,利类思便应邀为朱平槿演奏钢琴。当然,他的那架钢琴只能叫做古钢琴。与现代钢琴之间的主要区别,古钢琴是羽管拨弦,而现代钢琴是木锤敲弦(注一)。
从未考级,但水平约等于十级的朱平槿曾在利类思的古钢琴上试奏过古诺改编后的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俗称《圣母颂》)。虽然指法生疏,键盘也不趁手,但朱平槿仍把圣母玛莉亚在利类思心中的形象诠释得无比的圣洁、宁静、庄严和尊贵。
利类思一听,立即认为朱平槿的道行高于自己,因为这种以音乐来理解圣母玛莉亚的水平是他望尘莫及的。自此以后,他便揣着发展朱平槿进组织,进而通过朱平槿耶稣化全川的伟大理想,时常向朱平槿敬献各类宗教读物,以及他的教友安文思的一些小制作和小发明。
朱平槿听秦裔奏报,这利类思甚至连他的教名都事前准备好了,名叫:伯多禄(注二)。朱平槿当即通过他的翻译官佯对利类思发怒:本世子天生国主,广有全蜀。若要多禄,也该是“王多禄”!该西夷和尚为本世子取教名曰伯多禄,分明是诅咒本世子将要失国,是对本世子的大不敬!
因此最近几个月,利类思反复请见解释,都被朱平槿无情拒绝了。利类思只好通过自己的副手安文思来给朱平槿做工作,这就把安文思这位朱平槿欲下手的目标人物主动送到了朱平槿嘴边。
安文思小利类思三岁,葡萄牙人,保守、严肃、古板、贞洁,是朱平槿一面之交后对他的评价(注三)。无论是外在形象和布道口才,安文思都比利类思差了一长截。可这位安文思有一个利类思无法比拟的长处:他精通数学、了解天文,尤善机械。
朱平槿已经通过安文思,向在京师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以及澳门的葡萄牙人索要军械、火器、矿冶、机械、天文等各方面书籍和资料,必要时也欢迎邀请他们到成都来传教授道。
此次朱平槿率军出征,离开成都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令火器局和王府首饰作组织专人,全力配合安文思,制造望远镜这种军中大杀器。
在崇祯年,望远镜在欧洲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比利类思、安文思先到中国,资格更老的汤若望,早就接触过望远镜。据说作为罗马学院的学生,汤若望还亲耳听过该院老师伽利略的现场演讲。
……
宗教,或类同宗教的信仰,在政治军事上有如飞去来器,抛出去杀伤敌人,飞回来打伤自己。前世后世无数的例子证明,这玩意儿要用,但用时必须小心,以防伤及自身……
朱平槿半躺床榻神游九天,他的臣子却不敢分神。因为热心进步的读书人都知道,这是御前奏对的规格。若是自己的建议被世子采纳,进而影响到历史的进程,那将是青史留名的无上光荣。孙洪详细阐述了他“知难而进”建议的具体内容,论证了各项措施的可行『性』。
“……以臣之推算,朝廷得知世子讲话,品出个中三味,至少也要两个月。朝廷若欲对世子不利,发下圣旨到四川,至少还要两个月。若我们提前布局,在朝中厮搅一番,可能再拖上两月。如此一来,半年就过去了。那时……”
“或许当今天子的第三道罪己诏已经颁示天下也!”
程翔凤笑着接话,表明他俩并没因刚才的『插』曲而产生心结,这让朱平槿放了心。
“两位先生所言有理!”
朱平槿艰难地从床上直起身子,压压手让孙洪和程翔凤都坐下说话。
“两位先生,要尽快将你们想法写成信函,交政研室舒国明研究,应对之策还要再想想,要有点创意!刘名升那边由舒先生下命令。于劼那条线要用好,更要用足!”
朱平槿下完旨意,程翔凤和孙洪却没告退。他们面面相觑,怎么不见世子宣『逼』反王刘维明的使者觐见?须知世子长途跋涉,不就是为了这个招安之事吗?
谁知朱平槿直接便躺下了,还嘟哝一句:“刘维明的使者好生招待。至于那些土贼,不妨再饿他们一天!”
两人领旨,联袂推出。
朱平槿等了会儿没了动静,知道内侍和警卫都以为他睡下了,知道此时不会有外臣打搅,便披衣下了床,轻声将门口值夜的内侍招了进来。张维走了,他身边还有小太监两人。他骑马赶往渠县,这两个小太监便留在广安城。
“昨晚是你值夜?”朱平槿微笑着问话。
那小太监不敢撒谎,连忙回禀:“启禀世子爷,昨夜不是奴才值班,是杨薛涛值夜。”
“杨薛涛,好个典雅的名字!”朱平槿赞道,“本世子明日要送一封信与曹伴伴。你去传旨,让杨薛涛明日回成都一趟。此信重要,要杨薛涛亲手呈交罗姑娘!”
“是!”
“还有何事?”
“刘名升局长刚才禀报,翠屏山的土暴子趁着夜『色』突围了。突围之敌大约千人。贼人在路上抢了辎重营一个运粮队,损失了约百石粮食。”
“知道了。下去给杨薛涛传旨吧!”
注一:古钢琴也有木锤敲弦结构的,但是很少。
注二:历史上,利类思和安文思的确发展了一个教名为“伯多禄”蜀地宗室,但肯定不是蜀世子朱平槿,否则两人一定会在自己的书里大吹特吹。这里剧情需要,借用一番。伯多禄,即圣伯多禄、圣彼得(彼得罗斯),十二使徒之一。
注三:历史上,安文思差一点借康麻子之手将垂暮之年的汤若望送上断头台。就安文思极端行为的动机,『性』格、嫉妒、误解的原因都有一些,但是汤若望“糜烂”的私生活,让严守教规的安文思十分愤怒,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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