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寺属于华阳县地境,位于成都府的东城,距离东门迎辉门不远,街对面便是成都市民休闲娱乐谈恋爱耍朋友的圣地之一下莲池。
大慈寺是三藏法师玄奘的出家之地,正式名称叫大圣慈寺。为什么要多上一个“圣”字?是因为在安史之乱时,唐明皇李隆基逃难成都,感动于寺庙和尚的慈悲为怀,便亲笔题写了匾额:“敕(ci)建大圣慈寺”。从此之后,大慈寺屡毁屡建,其皇家寺院的位置始终未曾动摇,再加上附近就是行人如织的繁华商业区,更有彻夜不息灯火的夜市,因此其香火之盛,冠于全川。
罗姑娘在成都府的大名,已经不能用声名遐迩来形容了,更准确应该是声威赫赫。如果有谁还不能理解这一点,看看前拥后护的大队铁骑和清街净道的几百号衙役就会恍然大悟。
突然得到消息的成都通判吴继善和华阳知县沉云祚不仅出动了府县两级三个衙门的衙役,还临时请动了东大街上的几个省级衙门的差役:按察司、提学道、都司、清军察院、茶局、税课司。也就是说,罗雨虹这趟上香求子之旅,把四川省府县三级政府机关都惊动了。
从端礼门到大慈寺整整四里路,沿途清路净道。庞大的阵势,引得成千上万的百姓簇拥围观,就像观看珍稀动物一样。
也难怪百姓惊奇。
这次罗姑娘出门,好似蜀地上流妇女界的一次总动员:
大队骑兵开路。罗姑娘和太平王妃所乘的十六人大轿在前面,其后有十数顶八人大轿。其中有庆符王的第三任续弦,石泉王十八岁的宠姬,内江王的长县主,南川王的长子妃等等一干宗室贵妇。至于陈其赤的诰命嫡妻、廖巡抚的小妾、刘巡按的老妾以及一大堆成都府有名的官绅家的女眷,则乘着四人或双人暖轿跟在宗妇之后,前前后后拖了半里长。
女人们凑在一起,不管是自己还是外人,不免便有了比较的意思。
这不,连百姓们都看出来了。轿子的档次高低最直观的。但这还只是硬件的比拼,百姓们还要比拼软件:轿夫和随从的规模、精壮与神气。
结果不出所料,刘之勃的老妾得了个下下的评价。
那顶绿呢的软轿,一看便是轿行里租来的。杂色的轿身半旧不新,处处露着简陋和寒掺。前后两个轿夫在衣服外套着一件薄短褂,前胸后背都绣着轿行的行号。一个引路的老军,穿着个大腿开洞的鸳鸯战袄。正好似一大群百万级千万级的豪车里夹着一辆绿皮破出租车,场面非常怪异。偏偏这辆破出租车的位置还比较靠前,连假装路过插队的也没了机会。
“丢脸呀!”老肖头躲避着大街两侧鄙夷的目光,恨不得把老脸塞进裤裆的洞里。
“不是看着那每月十两银子的好处,老子才不来当这个现世报呢!”老肖头暗暗狠,“总有一天,老子要一口吞个大元宝!”
……
大慈寺山门前的小广场上,轿子落地,太平王妃和罗雨虹手牵手步出大轿,身后跟着个总角宗女。不用说,这必定是太平王的宝贝闺女。
吴继善一掀官袍便跪了下去,口称下官恭迎罗姑娘和诸位天家贵人。
年轻的进士知县沉云祚有些脸红。一入官场,身不由己,男人跪女人的事情,他在出仕前想都未曾想过。可是他若不跪,前后左右的人都跪了,他就会在一大群世俗众生中鹤立鸡群,与山门前合十示意的和尚尼姑们为伍。因此片刻犹豫之后,他还是跪了下去。
好在罗姑娘一下轿,就被一名赶来的圆脸姑娘提醒了。这圆脸姑娘很快便走来请吴大人和沉大人平身,说罗姑娘没有朝廷颁下的世子妃名分,受不得外官的大礼。两位大人一跪,便违了朝廷礼法。没等沉云祚出言谢恩,那圆脸姑娘便飞步走到吴继善身边,两手使劲将胖胖的吴继善拽了起来。
“这是小女素琪!”吴继善笑呵呵地向沉云祚解释,“自从当了罗姑娘的秘书,现在规矩大得很!连本官这个亲老子要见上一面,也得事前那个预约!”
哦!沉云祚的嘴大张,可以吞下一枚鸡蛋。
难怪吴继善突然时来运转,从一个官场素来不喜的县之令迅拔擢为署成都府通判。品级没升多少,这权利大了三十二倍。
为什么可以精确到三十二倍?因为成都府是四川府,也是最大最富裕的府。既没有知府和同知压在上头,下辖州县又正好三十二个。
……
经过几次惨痛的教训,沉云祚终于成为了朱平槿一党的新同志。他不清楚世子和罗姑娘这些身边人的变化,不是他不敏感,而是他刚刚入伙,级别不够。
吴继善新官上任后,曾经以廖大亨的名义将沉云祚招来谈话。吴继善与沉云祚私交不错,两人都是太仓人,既是同乡,又有东林之谊。两人还有一层额外的关系,那就是吴继善的族弟吴伟业,曾是沉云祚的老师。因此从辈分上说,吴继善比沉云祚高了整整一辈。
谈话时,吴继善先以上级和长辈的口吻转述廖抚的告诫:身在县为令,当处处小心谨慎,尤其不得对天家不敬。
等沉云祚一口答应下来,吴继善才透露出谈话的真实目的。
在吴继善的转述中,廖大亨对沉云祚这名年轻的进士知县其实非常看重,认为他对大明忠心耿耿,有理想有抱负,做事果绝,执法不阿,保持了守土官亲民的作风。
然而,廖大亨也对沉云祚进行了严厉批评:行事孟浪、思虑不周、盲目自大。缺乏认真思考的态度,缺乏继续学习的劲头,还缺乏紧随时代的勇气。蜀地的大量官员已经投身于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中去,不断地做出了新的更大的成绩,而沉云祚却在原地踏步,无所建树!
当沉云祚询问吴继善何谓原地踏步,吴继善便向他解释,廖抚已经向蜀王府和按台三司摊了牌,请求蜀世子逐渐在全省推行王府的税收包揽和减租政策。世子对此已经基本同意了,而刘按从坚决反对变成了积极推动,三司中的藩司当然是完全支持,按司和都司则是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目前四川各州府的官员,被迫接受或者主动申请蜀王府包揽的不少,顺庆府的杜某、雅州的王某和新都知县黄翊圣,是其中最积极者。而坚决反对者寥寥,四川官员中仅有保宁府的张继孟和邛、眉两州官员。
吴继善道,廖抚为什么要冒着政治风险这样干,而刘按、三司和大多数地方官员又不反对呢?并非他们不知道朝廷的律法,而是现实的困难局面逼出来的。
朝廷的税制混乱不堪,官府的人员狼狈为奸,而朝廷体制僵化,凡事都争论不决。依托官府整顿税制,结局只会是“请歪嘴和尚来念经——越念越歪”。
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王府施行“一刀切”,将过去的税制痼疾一扫而空,为蜀地筹集足够的钱粮,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在天下乱局中保国保省保家保民。
但是,以上都还不是最更重要的。
廖抚已经明确向吴继善说明,那就是蜀世子这个人,是蜀地三百年来难得的仁君明主,是上天赐予蜀地万民的救星。如果将来某一天大明的朝局崩坏,甚至天子弃国,世子很可能就是天下士人和百姓心目中的最好选择,成为汉光武一类的大明中兴之主!
吴继善的这番话可以说推心置腹,向沉云祚交了底。
沉云祚乍一听则惊出满身汗水。他迅明白了廖大亨等四川高官们心里的小九九:
他们已经将蜀世子朱平槿当作了未来的天子,从而选择了屈身投靠!更令沉云祚震惊的是,在投靠的高官名单中,甚至有他心目中的清官忠臣刘之勃!
左护卫在沉云祚的华阳县境内,朱平槿在王陵内大肆练兵,沉云祚并非聋子瞎子,怎会没有耳闻?他曾经匿名向按台衙门递了一份举报信,谁知刘之勃对此完全无睹,既不出面阻拦,也不奏章弹劾,反而跑到了灌口去主持岁修工程,走之前还和廖大亨、陈士奇等人提拔了一大批中青年官员,包括眼前这个吴继善和建昌兵备道刘士斗。
沉云祚官场涉足不深,但智商并不低。他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华阳是成都县之一,与成都县平分省城,连蜀王府也有半边在他的县内。如果他这位华阳县令不能明确选边站队,他的仕途甚至生命都会到此为止!
沉云祚的及时表态和站队,当然也获得了回报,否则他今天根本没资格站在这儿。
就在谈话后的第三天,他和新都知县黄翊圣一样,都佩戴了两颗铜印。新都知县黄翊圣署了金堂县,而他则兼了成都县,成了吴继善实际上的副手。
……
罗姑娘向身边一个清秀漂亮的侍女交代了一声,很快一个铜皮包角的红漆大木箱便被抬了出来,放在了衙役警戒线的背后。
见到钱箱,小广场周围的人山人海出了震耳欲聋的兴奋叫声。
随着更多的轿子到来,更多的钱箱或抬或捧了出来,放在了一起。沉云祚知道,这些贵妇上香,都会向百姓撒些铜钱,以取“散福”之意。只是为了不再生大规模踩踏事件,今年的撒钱活动要等贵人们走了之后才进行。
既然吴继善的小女在罗姑娘身边,那么他消息肯定很灵通,或许能够解释自己心头的疑问。于是沉云祚便趁着这空闲时分问道:“吴大人,今日为何这么多的宫眷官眷一起来?”
吴继善的圆脸虽然堆着甜腻腻的笑容,但眼睛分明露出一无所知的神情:“本官也是不知。小女昨日传来消息,罗姑娘今早是微服出行,谁知现在……你也看见了,本官今日也是措手不及!还好,最近多招了一百名衙役,这就起作用了。”
沉云祚帮吴继善分析道:“宫眷跟着过来倒也平常,只是二台藩司官眷一起出来,这便有些反常!还有那些士绅家眷,也跟着来凑热闹……”
吴继善白了沉云祚一眼,轻声呵斥道:“沉大人,你看走了眼!关键不是宫眷官眷,是那墙边的和尚尼姑!”
“和尚尼姑怎地?”沉云祚一脸茫然。
“子不语怪力乱神,沉大人读得好书!”
吴继善重重瞪了一眼沉云祚,对他的观察能力嗤之以鼻:“沉大人见过天下有和尚尼姑双修的庙宇吗?”
对呀!沉云祚恍然大悟,到大慈寺门口迎接的怎么会有尼姑?
仿佛看穿了沉云祚的想法,吴继善对着那个颤巍巍走向大轿的老尼姑努努嘴,轻声道:
“圆觉庵(今成都爱道堂)的清莲法师,九十三岁高寿了。据说清莲法师在万历年便闭门参悟禅机,从来不见香客。她身旁是昭觉寺、信相寺(今成都文殊院)、宝光寺、天成寺(今龙泉驿石经寺)的住持或高僧大德。边上那个着七宝袈裟者,为峨眉山普贤道场(万年寺)高僧,其后则是游历江南名刹归来的破山禅师。再后面的太多,本官也不认识。”
“蜀地高僧大德云集大慈寺,意欲何为?”
沉云祚心里一惊,感觉到今日在这大慈寺之中,恐有一出大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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