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腊月十日,在动员的大部队全部到达顺庆府的同一天,朱平槿率护国军混编骑兵营、董卜骑兵三营、火铳步兵一个连、炮兵营一个半连、辎重兵两个连离开定远县,向合州开进。
开进的老规矩,各走各。骑兵乘马,步兵坐船。
临近出发,朱平槿终于收到消息,联系上了失联数天的李用敬。
原来,李用敬将岳池水边的百姓护送回定远县城之后,没等甄别工作完成,立即带着几名骑兵出城向西而去,说是得知了定远百姓的去向,他要去寻找。
李用敬回报口信道,在定远西南四五十里的大山沟里,找到了定远一县的百姓,人数至少上万,或许还会更多。沟口有个简易的山寨,百姓就守着这个山寨来防贼。李用敬还道,他们找到了定远知县和县里的大小官员。
官员们和百姓们,现在都一样的悲惨境遇——又冷又饿,饥寒交迫。
……
从定远县到合州,有左岸和右岸两条道路,距离相差无几。合州在嘉陵江右岸,定远县也在嘉陵江右岸,所以沿右岸行进无需来回渡江,节约时间,也更安全。然而朱平槿却出乎意料否定了尹家麟和李明史的提议,坚持要走左岸的道路。朱平槿认为,有随行三个营近八百骑兵,土暴子没有胆子敢捋他的虎须。就算想捋,也追不上。况且从定远到合州的情况,先前的侦查并不详尽,他可以借着行军,顺路了解沿途的地形及民情。
只要路好走,百里的距离也就是快马加鞭一个时辰。朱平槿换回了普通骑兵的装束,夹在大群护卫中间轻松前行。
隆冬的清晨,万籁俱寂,只有马匹的嘶鸣声和铁蹄的隆隆声。马匹和骑手呼出的空气,迅速凝成了一团团白烟,又被后来的人马冲散。坡顶丘底,大片的白霜铺贴在黄褐『色』的荒野中,与大队骑兵的马蹄声交织,勾勒出一副斑驳凄凉的图画。
这里已经靠近了重庆这个国际化的大都会,未来将是一片繁盛之地。可眼前的景象,与朱平槿头脑中残存的记忆叠加,让他产生了些光怪陆离的感觉。
很快走完四十里路程,可前队已经放慢速度。
前方的山势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窄。坡道和弯道比比皆是,前队只好拉长队形,并且派出探马。
“报!”
前面一名骑手返回向朱平槿奏报,前方探马在道边的荒草灌木中发现了十几具尸首和一具马骨。尸首被剥得精光,而马骨上没剩一点肉。根据附近残留的拒马桩子以及人马尸骨边的小物件,高副团长判断是官军遭到了伏击。
附近有土暴子!
朱平槿和他身边的护卫立即条件反『射』,作了他们应该做的事——进入作战状态。骑兵们从单路纵队改成了散开的多路纵队,一边搜索一边前进。土司兵们持弓搭箭,而十余名火铳骑手也点燃了腰间小瓷罐里的火炭,将填好火『药』铁子的火铳扛在了肩上。
部队继续前行。可骑出去了五六里,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就当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有所松懈之时,前方山坳处想起了一阵清晰的铜号声。
“战斗警报!”
朱平槿身边的卫士重复着叫喊这句话,提醒身边同伴做好厮杀准备。而朱平槿夹了夹马腹,向前方赶去。
妈的!
朱平槿一到前方,便知道糟了。前方挤过两道山梁间的隘口。隘口宽不过三五丈,长有十余丈,再之后的情况因为道路转弯看不见,也不知这隘口究竟有多长。
土暴子在隘口处摆放了简陋的拒马,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整个隘口,也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
这些敌人的穿着打扮与几天前在岳池水左岸歼灭的白莲教匪并无两样,一样的身无片甲,一样的兵器简陋。最多武器,就是竹枪、铁叉和锄头。
见了朱平槿手下的精锐骑兵,敌人同样惊恐。可是仗着拒马的阻挡,他们并没有后退。
怎么办?
退回去是不可能的,那会严重损伤军队的士气。可直接打过去,又不知要死伤多少。
高荣宣建议,让骑兵下马步战。两个警卫连原本便是步兵,步战没有问题。朱平槿同意了,但他要求高荣宣派出一队土司兵,手持盾牌掩护前出的火铳手。
十余只火铳,连同朱平槿和太监张维的两只一起放到了第一线,后面则是七个警卫排近三百人的长枪兵。由于山道狭窄,正面不宽,长枪兵前后近二十列。长枪兵之后,便是土司兵组成的弓箭手。
出击部队在李明史的口令声中,整齐地向隘口压了过去。朱平槿骑马跟在长枪兵之后,紧张地观察着两侧山梁。若是山梁上有伏兵,号炮一响便有无数滚石檑木落下,那损失可就惨重了。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火铳手齐步推进,距离敌人的拒马已经不足五十步,这时敌人依然没有放箭。李明史的口令没有停,朱平槿明白,他要尽量靠近敌人,最好进到三十步左右再开火,这样可以对敌人做到最大杀伤。
敌人是没有弓箭,还是另有花招?
朱平槿疑『惑』起来,开始用望远镜在敌人的队伍里搜索。若敌人没有远距兵器,那么火铳手可以凭借长枪兵的掩护一直打放,直到把敌人打垮或者是敌人忍受不了死伤冲将出来。
望远镜在敌营中扫描,看见的全是一个个攒动的人头。突然,一个急促扇动的白『色』物体吸引了朱平槿的注意。他双手稳住镜头,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家伙在朝自己脸上拼命扇风。
寒冬腊月摇扇子!朱平槿嘴角扯动,拉出一道向下弯曲的唇线:“装『逼』!”
可朱平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移开望远镜,从前方竖起的枪林中望出去,可以看见火铳手已经端平铳管瞄准,就等着一声齐『射』口令。
“不准开火!不准开火!”朱平槿扯开嗓门大叫,“往前传,不准开火!部队停止进攻,原地待命!”
……
还好,没有一支火铳打出去。一个书生装『逼』,挽救了百姓,也挽救了他自己。前头很快问清楚了情况,原来拦路的是附近合州乡绅组织的团练。
既是团练,为什么要阻挡官军前进?原来这里常有官军经常出来抢粮。
这里距离巴山很远,土暴子抢东西太多便没法带回去。所以土暴子除粮食和银子,一般只掠夺两样:人口和值钱的物件。可官军就在本地,比土暴子还寒碜。土暴子要抢的他们也抢;土暴子不抢的,他们还是要抢。连百姓用来吃饭的锅碗瓢盆和女人身上的内衣,他们也不放过(注一)。
情况清楚了。可又怎么通过隘口呢?
前头已经报出了护国军和护商队两个名号,得到的回答一律是“狗官军!”和“滚回去!”。
只有王府兵这个名号没有试过。世子大旗并没有打出来,士兵们谁敢暴『露』主将的姓名?
看来又只有本世子亲自出马了。朱平槿瞧瞧自己身上的棉袍,心里有些后悔。一件棉袍和里面的锁子甲,无论如何挡不住长枪奋力一捅,连竹枪都很难说。可临阵披甲,落在了将士们眼中,那便是怯懦。
朱平槿穿着棉袍,硬着头皮穿过密集的长枪阵,来到了阵前。李明史还在费力给百姓解释,可百姓们依然在骂他。
“让你们领头的书生出来拜见!就是那个大冬天摇扇子的!”朱平槿对百姓们喊道。这时,他距对方的拒马已在五步之内。而长长的竹枪,长度不亚于一丈。
大冬天摇扇子真没第二人,那书生很快便从人丛中钻了出来。可他依然小心翼翼,不肯脱离拒马的保护。书生约二十几岁,戴了顶棉帽,裹着身棉袍,还披了个半截长的大红氅衣。搞笑的是,他手上果真拿了个白『色』的折扇。这支折扇一直在不停地摇动,走到阵前这才啪一声合了起来。
“把你的扇子给本将鉴赏一番可否?”朱平槿开起了他的玩笑。
“为何?”那书生眼睛一翻,立即不干了,“本公子全靠这把扇子指挥大军!汝欲夺吾军中之重器乎?”
“莫非这扇子便是你的指挥棒?”朱平槿和身旁的士卒太监都笑了起来。
“正是!汝竟不知否?”那书生对朱平槿的惘然无知一脸不屑,“再说了,吾之扇面,乃是桃花庵主(注二)之真迹,精贵得很。汝一粗鲁军汉,岂不是污了这大好扇面!”
“书生无礼!”小太监跳了出来,欲为主子张目,“睁开你的……”
朱平槿制止了小太监。他扯开脸上的口罩,把自己的真容『露』了出来。
“桃花庵主的扇面嘛,鄙粗汉家里也有几幅。文征明的字、祝枝山的画,也有几幅。哦,鄙粗汉家还有一副桃花庵主之挂轴!”
朱平槿没有撒谎。蜀王府确实有一副唐寅的挂轴,那是从他爹寝宫里揭下来的。朱平槿想着那副挂轴,便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他在想等自己结婚以后,也挂在自己的寝宫里。睡觉前请出老婆共同欣赏观摩一番,定然可以提升夫妻情趣指数(注三)。
注一:这是崇祯末年四川官军真实的面目。
注二:唐寅,唐伯虎,号桃花庵主。
注三:唐伯虎画仕女图(你懂的)最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