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朱平槿和廖大亨在顺庆府南门码头坐上一条大官船,沿着嘉陵江水顺流而下。如果走陆路,南充县到定远县的距离不到一百四十里。但是弯弯曲曲的嘉陵河道,至少将水路行程延长了一倍。朱平槿前世的数学家曾经论证,自然界的水道长度会比直线距离延长π倍。为了确保自己的路途安全,董卜骑兵在危险的左岸警戒,而警卫骑兵则在相对安全的右岸紧随。船上空间有限,只留了一班随身侍卫。另有一艘小船,载着一班警卫在大船前面开路。
冬季水枯,为免搁浅,大船只能沿着主航道曲折前行。离城不久,便到了青居古渡。
朱平槿吩咐停船靠岸,爬上高高的河岸码头,检阅了南充县护庄大队的近两百余名士卒,然后向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他更以藩王世子之尊,走进普通庄户的宅院中与王庄的管事、庄户中的长者说话,询问他们的生计,讲解缴纳投献费的必要『性』,向他们指出川北目前的困难局势只是暂时的,蜀王府有能力、有信心率领百姓打跑土暴子,让他们重新过上太平日子。
在谈到征兵组建护庄队的重要『性』时,朱平槿还挽起袖子举起手,让大家都看清楚他也只有一双手。要打跑土暴子,需要庄户们都伸出双手来,拿起大刀长矛。
……
顺庆一府的王庄,就从青居城下开始。而且王庄的建立模式,具有明显的川北特『色』,即先有护庄队,后有王庄。王庄依托护庄队发展,再促进护庄队规模的扩大。
陈有福第三营初入川北,经过青居时留下了一个班戍守险要的青居城,贺永年也留下了贺家庄丁五十名协助,这几十人便成了组建南充护庄大队的种子。随着王府兵进驻,贺永年擅长的投献收受也拉开了帷幕。宣传的深入和事实的教育,使得青居城下的绝大部分百姓都加入了王庄。
此后,顺庆一府的王庄便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汁,以青居为中心逐渐扩散开来,所以说青居城就是蜀王府在顺庆府最核心的战略支撑点。
青居城的老百姓虽然没啥文化,但与中国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利弊好坏都能分清。在这些百姓心中,王府的投献多一点少一点其实不重要,只要有定数就行。因为王府的投献相比官府和官军的索取,那是少太多了。官府征税,那是有多少征多少,连个商量都没有;官军更可恶,不管白天黑夜,见到村子就开抢,连地主大户也不放过。除了粮食和银钱,他们还要糟蹋女人。
如今王庄的旗帜一竖,护庄队在码头上一亮相,官府不来收税了,官军更是避之不及。如今青居码头上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在屋脊上『插』着“蜀”字护庄队旗,把朱平槿的冠冕画像贡在神龛(kan)上。朱平槿一下码头,便亲身感受了百姓的热情。在黑压压的迎接人群中,有许多百姓『摸』黑走了五十里山道,就是为了亲眼一睹世子的尊荣。当然,他们除了如愿以偿见到了世子爷之外,还顺带领略了四川巡抚廖大人的亲民与和善。
除军官和部分士官,目前南充县护庄大队的大部分士卒都是青居当地百姓。
长平山大战后不久,贺永年到这里来过一次。因为投献的田地大为增多,所以他把青居城以南十余里两岸河坝人口密集的农耕区,都划归了青居王庄。他还将贺家庄“五丁抽一”的办法用在了青居王庄,一次征集庄丁约五百人。其中一百多多人被他带走,补充到扩编的护商队第三营和新政坝的南部县护庄大队。
李四贤接手顺保护庄总队的副总监军之后,对这里更为重视。他除了亲自兼任南充县王庄的大管事和南充县护庄大队的大队长和监军之外,还带来了在朱平槿身边学到的经验:即在王庄建设上,强化各级基层组织,使之成为生产的组织者,百姓的管理者;在军队建设上,注重以拥有实战经验的士兵充作军队的骨干。
经他协调,陈有福和罗景云同意将南充县护庄大队原来的军官和士官调回了第三营和新政坝的南部县护庄大队,而长平山参战部队中的军官和士兵,一下调了几十名过来充当中队长、小队长、班长和组长。
地方军与野战军的骨干对调,使南充县护庄大队的战斗力迅速得以提升。如今该大队已经拥有三个基干中队,三个架子中队,第四个基干中队正在组建。其中三中队在顺庆府城,二中队在青居城,而一中队在青居以南约二十里的一个山寨防守,掩护顺庆府到定远县的陆路交通和西侧的嘉陵江防线。
朱平槿对青居城的顺路视察极为满意。他感受了百姓的热情,更在百姓身上看到了清剿土暴子的希望。如何利用好百姓的力量,这是当前剿匪斗争中他思考的一个重点。当然,还有他身旁廖大亨的力量,更要利用好。
……
离开青居城,官船继续顺水南行。
江水舒缓,艄公以漂木估算流速,得出了天黑后才能到达定远县的结论。朱平槿看厌了一成不变的乡村景『色』,钻回了船舱。廖大亨正在那里悠然用茶,好不惬意。
“老夫这次跟着世子出来,算是开了眼界。”廖大亨放下茶盏,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老夫是滇人。沐王府也收投献,也搞王庄,一样的富甲天下,只是一省风评差蜀王府远矣!”
“那是本世子祖宗积德。”朱平槿漫不经心回应。
船舱里只剩了六人,除朱平槿和廖大亨,只有钱师爷、罗景云、程翔凤和朱平槿的随侍太监张维。这张维便是在河道中为朱平槿当板凳的那位,为人最是机灵。
周围全是两人心腹,难道廖大亨想说点大逆不道的语言?
廖大亨长叹道:“老夫自去年十月上任,这转眼便过去一年又一月。按朝廷规矩,抚按地方,一年一朝觐,三年换地方。不瞒世子,老夫这一年里,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去年底献贼惊扰省城,开春又是『乱』民,然后是富顺谋逆,陈傅二贼事发,再后就是这土暴子。唉,想起皇上苛责,老夫便是夜不能寐呀!”
“如今省内多事,廖公身处前线,统领大军,这是否入京朝觐也就是一封奏疏之事。廖公因国事而失朝,皇上必不会怪罪。”
“老夫不忧回朝,却是担心两年之后。”廖大亨见朱平槿理解偏差,连忙强调,“两年之后,下官调离四川,却不知身葬何处也!”
廖大亨这前程也问得太凄凉了!朱平槿忧心前线军事,才没心情与廖大亨打哑谜呢。
“丁启睿,庸才也,蠢材也!廖公通晓军务,国之干城,正可取而代之。”
哦?廖大亨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或许等不了后年了!”朱平槿摇摇头,有些不太自信,“就看开封重镇何时陷落了。唉,周王一藩,虽与燕藩更近,也算与我蜀王府同根同脉……”
“下官明白了。”廖大亨沉默半响、若有所思,“可是土暴子终究是个麻烦!”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本源还是政策之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是贫富过于悬殊,百姓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家无隔夜之粮,贼寇剿之复生,且为之奈何?”
“难怪世子以王庄之策治之!”廖大亨边说边摇头,神『色』带着不甘,“可惜世子一番苦心,蜀中却多有赘言!”
“无妨!”朱平槿微笑起来,“事实胜于雄辩!其以土暴子为镜,可知世间善恶也!”
朱平槿并不好笑的一句话,让船舱里大笑起来。是啊,土暴子这等极品一来,什么善恶美丑都清清楚楚!
廖大亨又喝了盏茶,终于向朱平槿问到了当前的军事策略。
“廖公本为大军主帅,知兵之名闻于朝堂,岂能相问小子?”朱平槿话说得戏虐,脸『色』却极为认真,“正要问廖公平贼方略!”
“世子当真?”
“当真!”
廖大亨得了朱平槿的明示,于是捋捋胡须,笑了一笑。
“以老夫之意,剿之不如驱之,剿杀不如饿毙!”
廖大亨不愧为政坛和沙场的老手,一句话就把所有的话点透了。
所谓“驱”,是指大军以压境之势,把土暴子赶到巴山深处,甚至赶到陕西汉中、兴安两府;所谓“饿毙”,就是通过封锁要隘,使土暴子无粮可吃、无衣可穿、无盐可尝,让他们走投无路,自己走出深山求抚。通过一种消耗战而不是速决战的方式,慢慢困死和饿死土暴子。
这种方式,与朱平槿的想法很接近。朱平槿在最近的承运朝会上,便定下了三月春耕时进兵巴山的决策。通过破坏春耕,让土暴子的粮食减产。只要土暴子抢不到粮,早晚饿死大半。
这种方式,在具体实施的层面,也与程翔凤昨日的建议很相似。程翔凤的建议是守角守边。守住了角边,再以角边为限平推式似的挤压,将土暴子赶回巴山。巴山虽大,也难以承接十数万土暴子,总要饿死不少。
陈有福和罗景云要剿,廖大亨和程翔凤要驱,如何决策,让朱平槿犹豫起来。朱平槿本来有个完整的战略构想,可土暴子在冬季的突然进攻,打『乱』了这个构想。他必须重新制定新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