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庆府衙和其近旁临江依丘而起的都尉楼,分别被蜀世子廖大亨和朱平槿征用了。朱平槿征用都尉楼这座高大的五层酒楼,而不是居住条件更舒适、保卫条件更优越的城隍庙等寺观,明里的理由是不愿惊扰神明,暗地的理由是他喜欢站在楼顶凭江远眺,这能勾起他对前世家的感觉,所以他毫不犹豫,独占了最高的一层楼。
凭栏处,一支细长的黄铜壳单筒望远镜,被罗景云瞄在右眼上对着大江两岸来回晃悠。
冬寒草黄,江岸一片萧索。大江水枯,寥寥几艘行船。
“姐夫,这东西好用!只要视野开阔,多远都能看得清!只是久了头晕眼胀!”罗景云在他姐夫面前,又从坐镇一方的大员恢复成了童心未泯的少年。
他『揉』『揉』眼睛,借着手掌的遮掩,先给笔直站在厅堂正中的陈有福使个眼『色』,然后向朱平槿『露』出了一张嬉皮笑脸:“姐夫,发给我们用吧!战场指挥用得上!”
小舅子的鬼机灵瞒不过朱平槿。他笑道:“东西总是要用的,早晚都会配给你们!”
但他的话头马上转折:“只是现在不行!以后要拆开测量,进行大规模仿制。你们看,商人的价值不仅是货物的互通有无,还有先进的技术和文化的互通有无!看看你们手上的东西,泰西那边已经做得很好了,泱泱中华反倒要仿制。这说明什么?说明大明已经在很多领域落后了。固步自封不行,妄自尊大更是要不得。落后便要挨打,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此次进剿土暴子,除了民心争夺、除了粮食补给,除了军队训练与士气,还有装备和技术的较量。我们要让土暴子明白,落后会带来什么!”
从一具望远镜说到了商人的价值,又说到了泰西的好东西,最后回到了清剿土暴子。罗景云觉得自己平时很好用的脑袋总是跟不上姐夫思路的快速跳跃。他沉默片刻,决定先写封信回去请教他姐,哪家商人有那么大的价值,而泰西又是什么好地方。见到姐夫招手要谈正事,他依依不舍将望远镜放回锦盒,收回了脸上的笑容。
……
朱平槿伏在案几上,眼睛看着案上平铺的一幅线描新地图。他招招手,将两人招到近前,又把一旁做记录的程翔凤叫过来。现在郑安民坐镇蜀王府,洪其惠在富荣,贺有义在泸州,宋振宗领兵往合州,宋振嗣留守成都。散成一团的各县护庄队向金堂县集结,舒国平和孙洪正在收拢编组,要晚两天到顺庆。于是朱平槿身边的谋士大将,就仅剩了随同的大秘程翔凤了。
朱平槿问陈有福和罗景云:“你们之意,是率先收复渠县?贺仇寇也是此意?”
“是!我们三人所想一致!”陈有福的回答干脆利落。
他伏下身子,在地图上找到代表渠县的那个圆圈,在这个圆圈上点了点,告诉朱平槿,他们总的想法,是恢复这条从蓬州经营山到渠县的防线。
这样一来,既能挡住巴山里的土暴子继续出来害人,也能防止在蓬州、广安、合州的土暴子逃回巴山。等到增援的部队上来,先以一、四两团之兵合力收复渠县及以北的三汇镇,截断土暴子沿渠江两岸和华蓥山脉进出巴山的主要通道,然后再与南面的第三团宋振宗部和西面的第十营尹家麟部协同,对处于渠江、华蓥山和嘉陵江三角区域的土暴子构成三面合围。此后,一、四两团并肩向南清剿,宋振宗和尹家麟从南、从西策应,最后把土暴子赶到合州附近狭窄地区予以全歼。
这个战略,仿佛是彭山江口之战的翻版,是个打大歼灭战的思路。
按照刘名升最新的情报,进出到蓬州、广安和合州的土暴子有五大股,分别是:争天王袁韬、『逼』反王刘维明、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或许还有陈琳及姚玉川和杨秉胤两匪残部。如果能够形成合围,那在这个包围圈里,至少会有五万以上的人马。消灭了这股土暴子,肆虐四川多年的土暴子就消灭了一半。不能不说,这个设想对急于消灭土暴子,然后集中全力应付张献忠的朱平槿很有吸引力。
“你们这个设想很有气魄!”朱平槿的巴掌在地图上狠狠一拍,赞扬了他的小舅子和陈有福,“这样一来,至少有几万人要下河喂王八!”
“姐夫你准了?”罗景云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
“莫要高兴太早!”朱平槿向罗景云摇摇头,“大规模的战役决策,岂能如此草率?参、监、后三部主官都没到,贺曾柄、宋振宗和尹家麟等各部队主官的想法也不知道,此时如何能够定策?廖抚和马兵备正指挥三路官军向巴州进攻,进展如何?东调的莫崇文部是否同意回防,重庆的赵 荣贵部和丁显爵部的位置和下一步动向,万县、涪州和忠州的三潭和曾英是否有行动,这些至关重要的情况皆一无所知。这就是不知己!知己还要知彼。敌方情形,如……还有天气、水文情况,后勤供应情况……”
罗景云愁眉苦脸地被他姐夫一阵好训。按照他逆反期的『性』格,若是他姐,他早就不客气地顶回去了。可他姐夫训他,他没法反驳,因为他姐夫所说的都是正确的。
这场战役,涉及保宁、顺庆、重庆、夔州四府,兵力数万,组成兵力有官军、有商庄两队、有土司兵,还有百姓自发组织的乡勇。一旦决策失误,轻则丧师失地,重则祸国殃民,后果不堪设想。
陈有福勇敢地站出来为搭档挡子弹:“报告世子,这是末将急于求战、思虑不周之过!”
“本世子并不责怪你们!”朱平槿非常满意陈有福的表现,“以前川北王府兵,只有你们一个营。站在一城一地,视野难免狭窄。可如今战场广大,军事斗争还必须与政治 斗争和经济斗争相结合,你们知识面不足的缺点就显示出来了。以后空闲了,本世子专门给你们开课讲授决策学!”
“是!”两人立正,异口同声。
决策学,难道又是蜀王府的密学?
陈有福要连夜赶回营山县,指挥林言的第三营向东、向南进行试探『性』进攻,以便配合刘名升的情报局更多掌握土暴子的战斗力、人数、装备、战法、分属等有价值的情报。
罗景云下楼休息去了。他明日将随朱平槿和廖大亨顺江南行,视察占据定远县的第十营尹家麟、朱平杸部。那里除了第十营建制内的八百人,还有高知聪的骑兵第一营第一连约百人、高荣宣的天全土司骑兵第二营两个连约两百人,何承峻的炮兵小营两百五十人以及独立辎重营两个连约三百人,总兵力共计一千六百多。如果再加上朱平槿、廖大亨率领的两百警卫骑兵和三百多董卜骑兵,发动一次小规模的进攻足够了。
程翔凤瞅见罗景云等已经下楼,见缝『插』针问道。
“世子,可会烂柯?”
烂柯,是围棋的别称。典故出自一个神话故事,是说樵夫上山砍柴,见童子数人棋而歌,不由忘返。等童子提醒他回家,斧头和木柄(柯)已经锈了、烂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典故便出自这里。
难道程翔凤闲来无事,要与朱平槿对弈消遣一番?朱平槿是个正宗的臭棋篓子,s委专车班的师傅们可以让他三子,大门口的保安大爷可以让他两匹马加一门炮,所以他摇摇头,不想自取其辱。
“如果世子精通烂柯,便知围弈之中,最讲究的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程翔凤是雅州举人,与刘道贞一样当过州学的教谕,洪其惠等人执之以师生之礼。朱平槿按照中国传统,给了程翔凤很高的待遇。这样,程翔凤便成了标杆,雅州出来的生员干部满意,暂时没有提拔的举人刘道贞也安心。
在朱平槿的治理体系中,程翔凤领导的世子办公厅简称“世子办”,不属于军政任何系统,而是与政务司和三总部平行,直接服务于朱平槿和罗雨虹两口子。朱平槿的一坨叫“朱办”;老婆的一坨叫“罗办”。所以“世子办”,又被别称为“朱罗”。
这里面既有文人,比如谭芳;也有承奉司中选出来的兼职太监:曹三保、李四贤、秦裔,以及朱平槿新近挑选的随侍小太监张维。他们作为朱平槿和他老婆的秘书班子,首先是承担文秘和机要工作,其次监军警卫部队,再次就是承担其他临时交办的事情。舒国明的政研室已经从世子办独立出来,但是仍然划归于程翔凤领导。
因为最近机构调整,干部扩容,朱平槿把军政两块的营级铨选之权放给了总监军部和政务司,但是团级干部任免仍由自己掌握。具体的干部考察工作,朱平槿就暂时交给了程翔凤。另外,朱平槿与四川巡抚廖大亨之间的勾勾搭搭,也是世子办的职责。程翔凤的担子重了,对军政的事情就较少建言。今天或许是见着其他谋士不在,朱平槿又点名相招,他有心客串一番谋臣的角『色』。
“金角银边草肚皮’,本世子倒是听说过。”朱平槿试探道,“先生似有所指。难道这金角,便指合州;这银边,便是嘉陵、渠江两条大江不成?”
“世子果真聪颖无双!臣祖上修德,得遇明主矣!”程翔凤及时给朱平槿上了一碗鸡汤,顺手还撒了些葱花,“只是臣以为,这银边,还要加上蓬、营、渠一线与那条华蓥山脉!”
“先生不妨为本世子细说一番!”
朱平槿来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