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暴子的前锋已经通过了土门场。场镇里,除了几个宁死不离家的老头太婆,一个活的生物都没有。土暴子拷问老头太婆,场镇里的人都死哪儿去了?他们则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回答,早晨长平山那边点起了烟,官军来了。
一名年轻匪穿了件布满铜泡钉的对襟棉甲,骑了匹毛色斑驳的矮小杂马,洋洋得意地走在土暴子的队列前头。
年轻匪身材高大而匀称,面目清秀而俊朗。若是他脱下身上棉甲,换上套白袍直身;取下缀着铁叶的棉布盔,换上副凌云巾,立即便是富家书生的模样。只是他胯下的杂马,实在矮小了些。不像马倒像驴。骑手的长腿吊在马侧,几乎落了地,看着说不出的滑稽。
除了没有像样的战马,他身边也没有衣着鲜亮的仆役书童。一群面目狰狞、皮肤黝黑、浑身酸臭的土匪围着他。
一杆丈四长枪,金灿灿的铲形枪头,枪镰后飘着红色的樱穂,被一名土贼摇摇晃晃地举着走在他身后。长枪之后,是源源不断从场口里涌出来的土贼。在这些土贼中,有些人明显穿着不同,在灰暗的土贼色彩中格外醒目。他们身着红黑色的鸳鸯战甲,戴着八瓣盔。有些人的肩头上,还抬着长长的火铳。
这名年轻匪便是今年元月才投贼的前楚军哨官陈新。他原是陕西兴安州的读书人,几年前投奔楚军莫崇文部。莫崇文对这个知诗书、敢打仗的兴安人很器重,很快提了哨官。
可是,陈新的人生追求并不是一名普通的下级军官。他听说书的讲,成吉思汗有杆长枪,叫什么“苏鲁定”长枪。长枪即军旗,枪之所指,兵锋所向;所到之处,望风披靡!陈新心神往之,于是花光了几个月的分赃,打造了一杆丈四长枪,因为枪头和枪尾都是用的上好精铜,所以他将此枪称为金枪,自号“金枪太保”。
巴州大败之后,陈新与营伍跑散了。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陈新反而鱼入大海。凭借那杆独一无二的唬人金枪,他独自占领了一个偏僻的村庄,做起了没本钱的生意。然后以这个村子为老窝招揽失散的官兵,很快就滚雪球般聚拢了两百多人。两个多月前,巴州附近已经抢不到什么粮食了,他这才投奔了名头很响的金城姚玉川。姚玉川对他同样非常器重,委了他山寨的前锋官,还拨给他八百新收的小匪。
土门场到长平村没有二十里,最多只有十六七里。走了半个多时辰,陈新已经远远望见了护商队插在长平村房顶上的红旗。他吩咐下去,让土贼们放慢脚步,等待后继的大队上来。可他没有等到大队,反而等到了蒋成仁。
“陈大个,不要磨磨蹭蹭,休息一刻钟,马上攻上去!”蒋成仁无视陈新的大号,直接喊他外号。
陈新与蒋成仁的关系不错,都是秦人,又都是官军出身,有点英雄惜英雄的味道。陈新成功加盟,实际上是蒋成仁拍的板。他不明白为什么蒋成仁今日为何如此着急。逐次增兵。历来便是兵家大忌。
蒋成仁脸色铁青,可见气得不行:“少主心神不定!他妈的,老子扶了一个阿斗!” “他又想回寨玩婆娘!”
“大战在即,此时回兵,被敌衔尾追杀,那是自取死路!”
“可不是,亏他还是将门之后!亏老子白白辅佐他四年多!”蒋成仁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命令陈新:“你这边赶快打起来,老子回去好说话!”
“那小弟就派三百个新兄弟上去试试,等大哥催着大队上来?”陈新试探道。
“好,一言为定!”蒋成仁点头,“莫要一开始就把营里出来的老兄弟打光了。等大队到齐,还要借用老弟!”
“多谢大哥看重!老兄弟死一个少一个,新兄弟要多少有多少。”陈新悄悄看了看蒋成仁的脸色,感觉他不是在做戏,于是假意劝解道:“大哥忠心侍主,难怪老寨主要学刘玄德,托孤于大哥了!”
哎!蒋成仁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拨转马头就走。
“不知道这个蒋傻子是否明白我的意思?”陈新心里冷笑。
天下大乱,英雄辈出。光天下乱还不行,山寨也要乱一乱。山寨一乱,我的机会就来了。这几个月我日夜操练弟兄们,不就是等着乱局到来吗?
陈新挥挥手,让他的标志性兵器领着匪众继续前进,直到护商队阵地之前三百步,这才止住队伍。很快,金枪前指,三百刚入伙的土暴子嚎叫着,杂乱无章地向护商队的阵地冲来。
……
陈有福站在中央阵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以便获得更好的观察视野。他已经授权一连长林言自由开火。火铳的射程并不远,在敌人高冲击下,开火时机转瞬即逝,由营一级来令根本不现实。
刘文郁和几名营部军官站在石头后后。这些军官中,刘文郁是参谋,史允孝是见习参谋,还有一个老头姓施,也是见习参谋。这个施老头是两天前刚随驮马队到来的。据说原本是个大户家的账房先生,通过了蜀考和训练,派到三营来管后勤。
刘文郁和史允孝相处了这么些天,两人已经很熟悉了。他们都没有分到皮甲,铁叶也没有女人帮着穿缀,两人于是互相帮忙,好歹对付出两套歪歪扭扭的甲衣。当土暴子的嚎叫传来时,刘文郁觉得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抖动,汗水渗透了衣背。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减轻恐惧,于是悄悄问史允孝第一次打仗怕不怕。而史允孝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打仗与打架差不多!你以前没有打过架?”
刘文郁顿时无言以对。他从小到大,真还没跟人干过架。他正想说点别的,就听见前方一声口令,接着一阵爆响,一排白烟冒起。正面的火铳排来了次齐射,紧接着,就是土暴子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他们用两三百人来攻我们一千人,那是白白送死!”陈有福挥了挥拳头,跳下石头,往前方林言的指挥位置走去。
史允孝正恨自己看不到射击效果,陈有福往前一动,他和刘文郁连忙跟上。那施性老头看来对军队的规矩生疏得很。他站在原地愣,等到营长走出十几步,才终于想起自己也是参谋,要随时紧跟主官的。
“营长,这是虚招!”史允孝边追边说。
“虚招?”陈有福冷哼一声,“这是两三百条命!土暴子不把百姓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他大步踩上栅栏边用粮袋垒成的一连观察点,问身旁的林言:“能不能用炮?”
“暂时不暴露!等一会对准人堆打!营长你看,他们阵型全无,甲胄全无,刀枪不齐,没有弓箭手掩护。这般攻打营垒,只是送死。末将以为,这是试探进攻,最多死伤几十人,他们便会退回去!土暴子还有个意思,是用这些烂兵缠住我们,免得我们跑了。”
“老子压根就没想跑!”陈有福狠狠说道。他话音未落,中央阵地的两翼几乎同时传来射击口令,震耳欲聋的火铳声再次响起。土暴子大声哭喊着,扭转屁股飞快逃了回去。
清点战果是史允孝的职责。趁着火铳手后退装弹,史允孝几步跨到右边的土垒边。
硝烟散去,从中央阵地的断崖上往下望去,只见十六名土暴子东倒西歪地死在壕沟边。一个腰部中弹的家伙浑身是血,十根手指抠土,想要爬回去。还有两名土暴子可能被后面的人挤进了壕沟,又被壕沟底部的尖竹片扎伤了身体,正躺在沟底呻吟。其中一人明显是少年,年龄恐怕比史允孝还小些。他血污的脸被疼痛所扭曲,见到官军探头查看,又露出乞怜告饶的神色。
史允孝怔了一下,又跑到左翼的土垒边。这边地形开阔,没有挤进壕沟的倒霉蛋,而且死伤者明显少于右侧。史允孝挨个一数,地上只有七个。正面敌人的死伤看不清楚,因为死者倒在鹿砦前断崖之下,从史允孝的位置看不到。直到他爬上土垒顶部,才隐约数到七八具尸体。
弄清了战果,史允孝连忙跑回来禀报,“报告营长,右翼打死打伤土暴子十九人,左翼七人,中央大约七人,一共是三十三人。一营四连和我营无任何伤亡。四连的沟里有两个还活着,我们是不是丢根绳子下去……”
陈有福粗暴地打断了史允孝的报告:“没有必要!你去向一营四连长许守财传达命令,让他们抽一个排和三营四连两个排一起去捡石头,全部堆放在这里。下次土暴子冲阵,林连长可能会提前向左翼转移火力。我们没有弓箭,这堆石头就会派上用场!”
打了小个子史允孝,陈有福转向刘文郁道:“刘参谋,向陷在壕沟里的土暴子喊话,让他们把山寨的底细说来。不愿交代,那便是负隅顽抗!世子有令,斩尽杀绝!”
……
只听得一阵火铳打放,次进攻转瞬间便败下阵来。
跑回来的带队老兵大叫王府兵火器厉害,阵前还有很深很宽的壕沟和密集的鹿砦。他们先冲正面的高地,结果刚靠近鹿砦前的断崖,就挨了一通铅子。分到两翼进攻,中间还是打来铅子。王府兵的中央阵地像个突角堡,无论正面还是两翼,都有六尺高的断崖保护,断崖上还有鹿砦和栅栏,要爬上去,起码要死三百人。他们兵力不足,只好退了回来。
“欲攻两翼,先取中央。可是明摆着,官兵中央的阵地最为坚固。自己就这点本钱,可不能全扔在这儿了。”陈新心里盘算着,“蒋傻子一贯死打硬拼,最好让他来正面冲击。鄙人吗……”
陈新盘算已定,不由轻笑起来。不久,他身后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知道,姚玉川和蒋成仁率领的本队人马到了。他抹了把脸,把笑容全部隐去,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步向姚玉川的中军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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