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陇县城又名金城寨。整座县城都在金城山上,故而俗称小山城。
县城西北十余里的深丘地带中,有一条两山相夹的山沟,底部宽的地方大约两三里,窄的地方只有百十丈。当地人将这条山沟称做中坝沟。从中坝沟往西一直到嘉陵江边,都是绵延的群山。中坝沟南是土门场,沟北是大仪、观音两个较大的场镇,场镇周围都有上千亩的田地。中坝沟就像个狭长的哑铃把手一样,连接着这两个条件较好的农垦区。
号称“二哨”的土暴子杨秉胤(注一)的老窝,便在中坝沟西边的大仪山下。这个诨号的起源,是因为他初到摇天动手下,摇天动见他识文断字,便封了他个“二哨”的官职。但自从他自立以来,他更喜欢别家掌盘子称他出道以前的尊称——杨茂才。
这天清晨天大亮,杨秉胤才起了床,在两个压寨夫人的服侍下,穿上了他最喜的一件旧衣。这衣服只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袍绸衫,却连接着过往的一段心酸史。早年他得入仪陇县学之时,他父亲欣喜若狂之余,便卖了头耕牛为他制备了这套衣服。
穿上这件青衫,他并不是用来怀旧。每当山寨有重大行动,他都会穿起这件衣服,用来激励喽啰们:他们虽是土匪,但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土匪;他们虽然打家劫舍,但干的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正义事业。
除了鼓舞士气,这件青衫还有别的妙用。比如与附近其他土暴子拉开档次。争天王(袁韬)是地主少爷出身,识文断字。但是其他的几十家掌盘子,能认识自己名字的没有十个,能写的更没有三个。即便他连童子试也没有参加过,金城西边的姚玉川,巴州的震天王白蛟龙,每次见面时依然会尊称他一声“杨茂才!”。
这件青衫在招揽豪杰和与官府士绅做生意时作用更大。去年大旱,杨秉胤与川北许多土暴子一样,抢不到粮,饿得那是死去活来,官军还时不时上来清剿一番,结果人死了逃了一半还多。献贼入川,把官军打得七零八落。官军再也没了去年春天的气势。年初除五蠹,四乡八里一下子涌入了许多落草之人。这时,这件青衫的作用就显现出来。投奔姚玉川的,尽是一些三大五粗的莽汉,而投奔他杨秉胤的,竟然有四五个大户家的奴仆,还有一个是南部县四十年未入禀的老生员!
杨秉胤穿上青衫,正在铜镜前顾盼。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年轻的壮汉撞开木门闯了进来。
“爹!今天你别去了,我带军就行!碑院寺任管家我认识,几家大户货仓我也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打了几次交道,从来没有多拿货!”
儿子很小就跟着他落草了,虽然也学了些之乎者也,但是礼节礼貌在山寨这个大环境中就学不到了。他没有指责儿子,却招呼儿子坐下。等着把腰袢系上,他又让女人出去把徐先生请来。
壮汉对他爹的慢慢吞吞十分不满:“那个老酸儒,请来做逑!”
“你倒知道个逑!”杨秉胤终于火了,“今年不同以往,新政坝来了王府兵的消息你知道不?”
壮汉满不在乎:“知道!知道又咋的!”
“人家一下码头,就亮了盘子,专门来打我们!你还……”
杨秉胤的话被他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爹,官军那些烂兵,哪个不是胸口锤得叮咚响?老子大刀片子一挥,他妈的全跪在田里了。”
他儿子说的是前年底官军清剿的往事。当时官军不知怎地就摸到了寨子外边,他儿子凶性发作,率了十几个人冲上去乱砍,转眼间官军丢盔卸甲,在寨子外的旱田里跪了一片。十几个人竟抓了五十几个官兵,这让杨秉胤的儿子非常得意,时常拿出来显摆。
“你呀,轻敌喽!”杨秉胤摇摇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府亲兵装备精良,给养充……”
杨秉胤正说着,话又被打断了。
“掌盘子,您老叫我?”门口出现一个身形猥琐的老头,猥琐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他穿着与杨秉胤式样相同的长衫,许是很久没有洗过,衣襟上衬着大团油渍污斑。
“进来吧,徐先生。不必拘礼!”杨秉胤换了一幅笑脸,站了起来,又指了指八仙桌边的长板凳,“徐先生,坐、坐!”
“少东家也在!”徐先生小心看了眼壮汉,见他神色不豫,便老实站在一旁。
“徐先生,鄙人请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杨秉胤拖长了语音问道。
“掌盘子吩咐之事,学生岂敢马虎?”小老头努力维持着笑容,“消息打听清楚了,姚玉川今儿一早下山,直奔碑院寺。看来他们心急得很!”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自称摇天动!他岂能知道里面的名堂?他走得哪条道?”
“大道!”
这时,杨秉胤的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吼道:“爹!你岂能将生意让给姚玉川!他们去了,那还有我们屁事!”
“坐下!”
当着外人,杨秉胤对儿子不再客气:“你老子还没死,还轮不到你小子当家!你小子跟老子再学几年,学这乱世里安身立命之术!”
“新政坝那个护啥队出动没有?”杨秉胤问徐先生道。
他儿子正不服气地在板凳上扭动屁股,这下眼睛陡然亮了:原来他老子用的是鹬蚌相争之策!
“王府亲兵自然叫做护王队。”那猥琐小老头小声猜测道。他随即又摇摇头,表明他没有王府兵的消息:“几家的内线都没有回话。昨天下午新政坝突然四门紧闭,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燕窝山等几处的哨探也没消息回来。”
“嗯,徐先生怎么看?”杨秉胤问道。他说话间,用得意的眼神瞟了瞟他儿子,意思是你小子好生学着。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徐先生便是我的子房,不必客气!”
“掌盘子想当汉高祖了。只是汉高祖姓刘,这隋文帝才姓杨啊!”徐先生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发现掌盘子和少东家都在看他,连忙收回心思禀道:“学生以为那护王队必定已经出动,去打姚玉川!”
“为啥?”杨秉胤的儿子仰头问道。
“其理有三。”
徐先生转身对着少东家,目光炯炯有神:“其理一,我们的消息是同时传给姚玉川和新政李家的。李家在碑院寺有上井四口,仅少于任家的九口。李家年初因姻亲周家小姐婚事之故与任家翻脸,故而任家请我们去,只烧李家的井房,不动他家井口。李家也知道,如果任家请了外面好汉,除了应付官府,还会搂草打兔子,一并收拾了他。所以他一定会把这消息泄露给护王队。让护王队守着他家的井口,也让任家睁眼瞧瞧,他李家的势力有多大!
其理二,护王队从省城一路而来,下码头即宣称剿贼,可谓意气风发。姚玉川是摇天动的独子,继承了摇天动的名号。拿下摇天动,可是件不得了的功劳!护王队得知摇天动倾巢出动,必定不会放过这个立功机会!
其理三,新政四门关闭,正说明护王队已经出动。他们怕走漏了消息,姚玉川半路逃走,所以才有此谨慎之举!”
“那先生以为姚玉川会打一仗吗?两虎相争,谁输谁赢?”壮汉又问道。
“楚军在巴州大败之后,姚玉川又收了一批官军,少说好几百。加上去年和今年拉的壮丁,他新收的兄弟起码有三千。现在姚玉川可壮得很!听说这批官军里有个哨官名叫陈新,身长六尺,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使一杆丈四长枪,尤善火器(注一)……如果姚玉川不敢应战,他们冬春两季只有饿肚子吃淡食了;如若打赢,碑院寺和新政坝两头他都去的。是故学生以为姚玉川定会拼死打一仗。至于胜负,学生可不好说。”
这时,徐先生及时闭住嘴,因为少东家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明白,少东家担心姚玉川大胜,他没了机会。
“两虎相争,总有一伤!”
杨秉胤笑着拍拍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姚玉川走的大道,王府兵要打,必是在长平山。王府兵人数是少些,可也不是好惹的。听说年初王府兵在雅州和江口打了两仗,杀了好几万山匪蟊贼,尸首全仍进长江,前后流了一两个月才干净,把重庆府的人都吓住了。姚玉川最近名头太响,他又是摇天动的龟儿子,官军拿他的人头报功,比我们父子俩的赏钱多。只要姚玉川要打,官军一定奉陪!”
老爹的深谋远虑,让壮汉佩服得五体投地。壮汉腆着脸问他爹该怎么办,要不要等姚玉川与王府兵分出胜负之后再出动做生意?
“蠢!”
杨秉胤在他儿子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他们打死打活,干我们屁事!你不是吵着要带队伍吗?好,这次老子给你机会!一个时辰后出发。不要走大道,走鸡公山的小路。先到禹迹山背后的水观场待机而动。到了水观场之后学官军,许进不许出,封锁消息!同时向长平山派出探子,打探消息。若官军胜了,一定会乘胜追击,解仪陇县之围。而我们呢,则趁机进那碑院寺。若是姚玉川胜了,……”
“掌盘子,姚玉川大胜,少爷便撤回来,不与其争锋;倘若姚玉川惨胜……”徐先生狞笑道,做了个背后捅刀的动作。
“徐先生果真厉害!”
杨秉胤的儿子高兴地锤锤桌子,震翻了铜镜:“任家生意从此只能找我杨家。省得姚玉川那小子老是捣乱!”
“蠢!”杨秉胤又赏了他儿子脑门上一巴掌,“什么生意,哪里还有生意!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正是我等替天行道之时!进了碑院寺,不要说生意,任家、李家,所有的士绅,老子一块灭了,官府能奈我何?”
“高!爹真你神了!”壮汉笑得猛锤木桌。那菱花铜镜在一次次的震动中啪啪作响。
徐先生也弹出了大拇指:“高!掌盘子弹指间灭了三家,只剩我们一家独大。盐场月产白盐十万斤,平价出货,一月也是万两银子!”
“只要占住盐场三年,鄙人便可变出五万精兵!”
杨秉胤捋捋稀疏的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注一:杨秉胤,史书又记载为杨柄英、杨秉允。
注二:向柯山梦和著名的陈大人致敬。可惜,陈大人能大败鞑子,却被盗版的蟊贼给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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