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平槿登上承运殿,接受百官朝拜的第二天,复兴报发出特刊,专题报道了这次盛大的王府仪式,并以象征性的价格——一个铜板,向成都府以及四川所有的府、州、县甚至土司发行了近十万份。
许多路过成都的客商,他们在被询问商号和目的地之后,都会被官府强行要求带上几十几百份专刊,到目的地后转交给当地官府或者土司。通过这种形式,蜀地百姓第一次见识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形象:
那是一位威严的、仁厚的、具有高贵血统并掌握着蜀地最高权力的少年。这个少年,在兵荒马乱的动乱年月,也许就是他们生命安全和太平生活的象征与保证。
……
陈有福和罗景云合兵一处,建制完整,实力大增,立即筹划依托新政坝,给可能出来抢粮的土暴子以迎头痛击,打出蜀王府和护商队在川北的威风。但是,新政坝周围有那么多的地方,土暴子最有可能出现在哪儿呢?这时,新政坝的典吏李坷突然来访,为护商队的首次出击确立了方向。
新政坝东门城楼,像是伫立在土坡上的破庙。护商队第三营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李家曾腾出一座大院邀请罗景云和陈有福居住,但是两人拒绝了。不过,林言从顺庆府带回的女人涂氏,因为军中无处安置,结果住进了周文正家,与周家小姐为伴。
城楼里面积并不大。一张大桌放在正中,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桌上平铺着一张白绢,白绢上刻画着细密的线条。
“罗监军、陈营长,诸位将军请看。”
李坷指着白绢道:“这里是长平山(长坪山),山下有个小村,山上有座古寨。寨子四面峭壁悬崖,林木丰茂,仅有一条羊肠小道与山下道路连接,上山要经九道寨门。守住此处,进可攻,退可守。山下道路为三叉路口。道路从金城寨而来,一条去往楠木场,一条至新政坝东门。过楠木场又有三条路,一条过江到盘龙场,一条经碑院寺到南部县城,一条直达嘉陵江边,然后沿着江边经燕窝山到新政坝北门。”
“占住长平山固然好,但我们不是来为南部县看门的!”
陈有福凝视着地图,手指顺着地图上的线条移动。他点着一个黑圈道:“这里便是仪陇县城金城寨。土暴子从巴州附近过来,一定会经过金城寨。如能与金城寨取得联系,提前侦知土暴子动静。等土暴子攻城之际,我们便可突然从后背杀出,与金城寨前后夹击,定能大获全胜!”
陈有福的提议立即引起了众将的激励讨论,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罗景云学着他姐夫的姿势,用两个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制止了众将。
“李公子世居新政,又有公门差事,对此地之山川人情诸多形势信手拈来。何不等李公子将话讲完,大家再做商议?”
“罗公子高看,小吏诚不敢当!”李坷含笑着指着那个黑圈道:“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金城寨虽是一座县城险城,却是一座死城。官军不守,土贼不攻,徒有其表,拿来何用。”
陈有福陡然反应过来,他又犯了那个急躁主义的错误。一军大将,必须掌握任务、敌情、我情、地形和时间这五个要素,这五个要素又被世子称为“五行”。世子反复强调:“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注一)。”现在金城寨的情况自己一无所知,就提出什么前后夹击之策,那不是胡说八道吗?陈有福脸上微微发烫,好在李坷正在讲述官军在保宁府附近的防务情况,大家都在认真听讲,没人注意到他的囧状。
“……保宁府原有守御千户所一个,可如今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兵不过一两百,全是老弱。楚军张奏凯部入川后,亦驻扎于保宁府之巴州城。去年献贼入蜀,在达州尤溪口击败了总兵方国安,乘势进逼巴州。张奏凯本不想出城,但又怕被杨嗣昌的尚方宝剑斩了,逼得没法,只好硬着头皮派了数百兵士出城拦截。可想而知,这数百兵士接战不到一刻钟,就一哄而散,跑了个没影。
张奏凯本想就此休战,坐在巴州城头礼送献贼过境。哪知四川署镇方国安追到巴州,立即命张奏凯与他一同追击。张奏凯这才点齐全部兵马,与方国安部汇合。献贼渡过嘉陵江,立即转头与追上来的方国安、张奏凯部在剑州之上真铺交战。两军疲倦,大败而逃,罗万象等数将丢了性命。抚兵寅启高、孙逢圣、卫嘉增、舒明四部增援到亢香铺,又与献贼迎头相撞,大败而还。诸将尽死,兵不存一。经此一役,张奏凯残部仅余千人。这大半年来,张奏凯一直在拉兵抢夫,试图恢复实力。前两个月,川抚拨来叙府和邛州的援兵约两千人,这张奏凯方才敢把主力派到巴州西南之渔溪附近,与巴州之土暴子对峙。至于新政坝所属南部,仅有驻兵三百,由一员米姓都司统率。加上县尊大人和县里乡绅助饷募集的壮丁,大概七八百人左右。”
“李典吏之意,是张奏凯的营兵和南部县的县丁都指望不上了。”林言插了一句。
“正是!”李坷点头道:“莫说现在张奏凯兵寡将少,就算再给他一万,他也不会出兵仪陇的。”
“这是为何?”林言很奇怪,官军不是靠着人头记功吗。
“张奏凯的那些烂兵,一群叫花子,不知道是哪里抓来的!指望他们打仗,不如……”李坷满脸都是鄙视,把没说的难听话咽了回去。
“就算张奏凯兵强马壮,他也未必会驻兵仪陇。”罗景云笑道。
陈有福拍拍脑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仪陇县分属顺庆府所辖之蓬州,与保宁府不沾边!再说金城寨建在金城山上,易守难攻。土暴子肆虐了这么些年,金城寨早已要粮没粮,要银没银,土暴子何必为了一座艰险的孤城,去与官府拼命?”
“若是丢了县城,官府为了保住乌纱,就要找土暴子拼命了!”林言也明白了。他叹道:“土暴子看来一点不土,聪明得很嘛!”
有了教训,陈有福学乖了。他也学着罗景云的样子礼贤下士:“那长平山有何好处,还请李先生指点。”
“听陈营长和罗监军讲,你们要出去找土暴子打一仗,挫其锋芒。”说着,李坷对在场的军官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只要你们占了长平山,不出五日,定有仗打!”
或许看出了陈有福、罗景云等人的疑惑,他微笑着提示道:“土贼既被称作土暴子,那他们出来,一定是抢东西。若是没有东西抢,他们出来干啥?”
“抢东西?难道是粮食?”每人的大脑都高速转动起来,结果还是熟知当地情况的贺永年占了先。
他的手指按在绢布上,从长平山往西南滑动,到了楠木场,又移向东北,直到一座大山的尖角符号下停住。
“禹迹山!碑院寺!”贺永年笑道,“李公子所说的东西,必在此处!”
……
南部县地处川北,地不广、田不丰,在保宁各县中,富庶不次于府城阆中,何也?因为南部县盛产一种人人都必须的特殊矿物:盐。而南部县的井盐主产区,就在禹迹山下的碑院寺周围。
盐大概是中国专营历史最悠久的商品之一。
从汉代 开始,盐就纳入了国家的专营商品目录。到了南宋,盐税成了国家的主要收入之一,有些年份接近达到一千三百万缗(min),折合成银子,那就是大约一千三百万两。
大明肇建,边军乏粮,朝廷行开中法,让商户运粮到边境,然后从边境带回盐引,用盐引在内地产盐区提盐。后来盐政败坏,朝廷行“一条鞭法”,税入盐引(食盐的提货单),由此,盐引成了一种特殊的货币。郑贵妃给她的宝贝儿子福王讨封,嫌土地太少,于是奏讨了大量的盐引。
土暴子如能抢到盐,那就相当于抢到了银子。不仅满足自己的需求,还可以拿出去贩卖,赚取巨额利润。
李坷在他爹李俊英的指使下,敢于言之凿凿向陈有福、罗景云建议,将新政坝的主要兵力用于仪陇县到南部县的大道上,除了判断土暴子一定会借着收粮出盐的季节出来抢掠,而且还因为他掌握了可靠的内部消息。
四川盐茶道傅崇奇倒了之后,四川巡按刘之勃随即派人察访四川的盐业税收情况。可盐业在全国都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烂网,哪里经得起刘大人这一番折腾?南部县这边听到消息,说成都同知兼监纪同知方尧相在自流井和贡井地区弄得天怒人怨,已经有盐商放出话来,要用银子买他的人头。
南部县这边当然也很紧张。地方的盐运衙门已经卖出了几十倍于实际产量的盐引,提前透支了未来数十年的税收。这些税收并没有进入官府的藩库,而是按照官场规则,落入了私人的腰包。不过,南部县的地方盐务衙门针对上级检查也逐渐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办法。其中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邀请土匪来盐场抢一回。报了案,什么事情都可以推到土暴子身上,就算是刘之勃亲自来,对此也毫无办法。
李家是南部县的土著,也是横跨政商两界的地头蛇。他们对这一套那是太熟悉了。他们甚至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初步打听出了今年的受邀对象:盘踞在仪陇县以东山区的土暴子姚玉川。
姚玉川是姚天动的儿子,也继承了他爹的名号:“摇天动”。
注一:向刘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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