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没有想到,天全高家对他挣银子的本事如此信赖。他只是稍为提示,高安泰已经在畅想未来。
难怪都当我散财童子!朱平槿心情郁闷。
军务大致说完,舒国平告辞,朱平槿将高安泰留下来谈点个人事情。
“二兄书信中道,叙永两地,近泸州而远叙府,又有纳溪水和赤水河连着纳溪和合江两县,交通甚是方便。能否找廖巡抚说说,让他上道折子,将叙永两地划归泸州管辖。”
叙永(今叙永县和古蔺县)两地在朱平槿曾经生活过的年代,便是泸州所辖。高登泰的提议,完全符合行政管辖的原则,应予支持。只是政治上的东西,并不是应该这样便能这样。
“朝廷在叙永设了叙永厅,征收粮食,供给贵州各卫。划给泸州,那贵州军粮谁来供给?还有,叙州知府同知坐镇叙永。这知府同知乃是正五品朝官,远高于一府判官。若是划给泸州,那将来谁主谁次?永宁卫与叙永同知同驻一地,旧城新城一东一西,却属于贵州都指挥使司(注一)。叙永若是划给泸州,永宁卫所属是否也要调整?”
朱平槿的反问,让高安泰沉默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了。
“高先生勿忧也!”朱平槿见高安泰打焉的样子,笑了起来,“事在人为。本世子来想办法!”
“学生多谢世子厚恩!”高安泰起身拜揖。
谢我干嘛?还真把泸州当作自己的地盘了?下面就来谈谈此事!
“高先生,此次南去泸州,路途遥远,又有蛮夷在野,你从土司营带两连过去。”
“多谢世子挂怀!我高家在那里打过仗,路熟得很!”高安泰一脸不在乎。
鄙人意思他没听懂,朱平槿心里摇摇头。
“以后那两连便留在泸州卫。本世子警卫张宝恒连长率王府警卫和乡兵一连前往泸州,王府左护卫千户伍元康、百户崔成儒也会率左护卫军官士兵前往。这些兵将与泸州新兵一起,重新混编。”
这下高安泰明白了。感情这两连三百多人高家兵就被世子吃了!他鼓着眼睛想问,但是不敢问,因为世子还在说话。
“泸州,川南重镇,兵力宜厚集!目前在泸州,只有谭思贵一个护商队第四营。可其名曰一营,实际仅有一连。本地所招新兵尚在训练,短期无法使用。现在宋将军和贺先生到泸州,本世子给了他们一个任务,便是组建护商队第三团。至少要一团四营放在泸州,本世子这才安心!泸州各官之具体任职文书即将下达,本世子想听听高先生意见。”
原来不仅世子要吃的,不仅是高家两连,还有我自己!
“世子,学生以前没想过,这任职一事……”高安泰喃喃道。
朱平槿摇摇头:“难道高先生愿一辈子在北门当看门官?高先生经世大才,一遇风雨化成龙,岂能困死池塘中?”
高安泰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能力欠缺:“学生本是想建功沙场,可从来没打过仗。若是治民做生意,学生只会说不会做。世子委我做这个副总参谋长,学生也没应卯。并非学生偷懒,而是贺兄他的事多……我啥都不懂,来了只能添乱。”
“天生我材必有用!先生所长者甚多,自谦而已!”朱平槿带着真诚之色,反驳高安泰道。
朱平槿站了起来,示意高安泰看地图:“先生请看,川、黔、滇、楚、桂、闽数省,还有乌斯藏、青海、甘肃、宁夏,我大明四边腹心,皆有蛮夷。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郢(yin),西夷人也!”
“学生听舒师傅讲过,这是华夷之辩(辩应通“变”)。”
“对,这就是华夷之变。”朱平槿道。在他的前世,中美人、中澳人不少,样貌黄皮肤、黑眼睛,开口叽哩哇啦。更要命的是,他们连思维方式也已经中美化、中澳化了。
“是故仁君圣人,不一定是汉人;是故赤子良人,不一定不是蛮夷!中华文明五千年传承,传承的是什么?是道统,而非血统!本朝如秦良玉大将军,既是蛮夷,更是女人,本世子看她比好多汉家儿郎都强!”
“世子之言,振聋发聩!学生明白了,世子是要学生去化夷入华!”高安泰的目光从地图上转向了朱平槿,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我高家在天全六百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宗。我们是土司,也是华人!更是我大明的官军!”
“高先生讲得好!”朱平槿击掌称赞,“高先生如此壮怀,当不大用乎?”
“世子打算如何大用学生?世子曾经答应学生一个请求。”高安泰冷静下来。他怕掉进这位精明的世子挖的坑中。“”
“不必时时点卯。”朱平槿笑道,“还受不了王府的规矩!”
“正是!世子好记性。”
“那先生自己开个衙门吧。没有房子,没有衙役,先生自己便是衙门,先生到哪儿,衙门就到哪儿!一个泸州太小,装不下高先生,你还是在王府任职为好。”
“如此,那请世子吩咐。”高安泰拜道。
“就叫化夷部吧!高先生任部长,下面的人你自己找,本世子也可推荐数人。你当前工作重点,就是川南各部土司和乌蒙、乌撒、镇雄和东川四个土知府。说服他们,让他们效忠大明,接受蜀王府和四川官府调遣。就算暂时想不通,不愿纳粮捡兵,也要让他们与蜀王府做生意。生意久了,人情足了,他们自然会心向大明。本世子还要到官府,给先生讨一个身份。这样先生出使,便多了一个护身符。川南土司的生意,先生亲自去做大材小用,本世子会另行安排得力人手。至于股份,高家不会少的。你走之后,把北门土司步、骑两营交给徐汉卿,他能打仗,也愿意打仗。”
“臣多谢世子器重!”高安泰在朱平槿的办公室长跪而拜。
“正事已了。本世子现在给你谈谈私事。”朱平槿笑着对高安泰道。
有阴谋!高安泰看着朱平槿的满脸笑容,心里发虚,一定关乎女人!
……
蜀王府御花园后一间清雅幽静的小院中,两个老头正在手谈,看样子已经颇为熟络。
方圆之间,黑白错落有致,可谓势均力敌。
黄锦没穿红艳艳的朝服。他一身青色道袍,头戴唐巾;而对弈的舒师傅身着灰色鹤氅,头戴对角方巾。两个老头的胡子长度加起来足有一尺,相映成趣。
眼见盘面不利,黄锦将指间白子投入篓中,算是认输。
哎!他仰天长叹一声:“想不到世子如此厚待老臣!看看这雅静之处,便知世子诚心。‘文正’,如此极美之谥,秦大人九泉之下亦当瞑目也!可惜呀,本官为官二十载,想将来一个‘文’字也只是奢望!”
“黄大人高居部堂,名满朝野,又正好管着礼部,一个‘文’字还不是信手拈来?”舒师傅笑道。
舒师傅被朱平槿请来陪客,想不到两个老头都对经史感兴趣,年龄也相差无几。这几日下来,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黄锦检查了王陵和仪仗安排,发现一切皆准备妥帖。他作为钦差,实际上就是葬礼主持人,到时念念词、说说话就行,于是放下心来,主动来找舒师傅下棋。
黄锦不同意舒师傅的说法。他用指尖敲敲石桌:“哪有如此容易!那是要皇帝点头的!我等为官之人,若是死在任上,皇帝或许还能记着;若是告老还乡,时间一久,新皇登基,哪里还知道有你这个老东西!再说了,我大明于谥号一向严苛,于谦有力挽天下之功,死了连个谥号也没有。他儿子鸣冤数载,皇帝才补了一个‘肃愍’!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舒师傅对本朝史实同样非常了解。他反驳道:“那是于少保被奸人徐有贞(注二)害了。黄大人可是当朝尚书,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那当朝的又当如何?”黄锦的指尖又敲敲桌子,“张江陵(张居正)不是死在任上?他当朝首辅,身前即授太傅、太师,死了又赠上柱国,结果不过一个‘文忠(注一)’而已!”
“本朝也有一位孙承宗。”舒师傅摇摇头。
“孙承宗是鞑子入关,阖家遇难,不是老死病死的。”
再反驳就是抬杠了,舒师傅自失一笑。
他明白黄锦的感慨在哪儿。黄锦从京师吏部侍郎调任南京礼部尚书,表面是升官,实际是左迁。南京礼部那是大明官场中出名的闲官衙门,下一步的仕途多半便是告老还乡。
舒师傅机警地将话题重新转移至朱平槿身上:“世子心性纯善,见不得他人受难。去年底他去人市买人,回来便痛哭半响。只是他年幼,不懂朝廷的规矩。谥号是朝廷圣旨恩准的,他一个藩王,岂能说给就给!黄大人不必当真,就当他小孩脾气!”
“不对!”黄老大人反倒认真起来,“圣旨又当如何?改朝换代,谁还会认前朝的圣旨!谥号并非与当世观看,而是与千万年之后观看!哪天史籍散失,后人不知今日你我之事,依稀辨认墓碑上字迹,便叫一声:喔,这里还有位国之忠臣!有此一句话,足慰平身矣!”
两人说着,都大笑起来。舒师傅道:“青史留名,固你我书生之夙愿!黄大人编修国史,青史留名有望!”
“编修国史?”黄锦摇摇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编修国史,不如教出个好学生!”
舒师傅心中得意,可他依然明知故问:“黄大人曾任东宫侍讲,那当今天子与先帝都是听过黄大人讲书的,说来黄大人也算帝师……”
“天子?”黄锦从鼻子里哼哼,“当今天子倒是分外用心,可惜呀,天资……先帝倒还聪明些,可惜天不假年,又被魏忠贤那个阉奴教唆坏了!”
见黄锦一脸酸楚,舒师傅不好再说。突然间,他对黄锦道,他有一个宝贝,正好请黄大人一道观赏。
一个狭长的四方锦匣端出来放在石桌上,打开是幅卷轴。
名家书画?黄锦暗自揣测,又否定了。装裱用的黄缎子,清楚表明了作者的身份。
卷轴缓缓拉开,是一幅四字题词。黄锦见到题词,顿时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卷轴题词有多么惊世骇俗,也不是因为书法精妙直追王、颜,而是……而是他作为进士出身,二品高官,竟然有一字不认识。
“天下……公。”黄锦故意漏念一字,好等舒师傅把那个他不认识的字念出来。
舒师傅沉浸在献宝的兴奋之中,根本没注意黄老大人的尴尬。
他大道:“大道之行也,圣人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老夫于端礼门问仁于世子,世子便题了此卷作答。天下为公者,尧舜禹汤!有弟子诚如圣人,文正何足惜哉!”
注一:永宁卫属贵州都司,永宁厅(清代叫法)却属四川布政司,这是确凿无疑的。可见,明代边地军卫与行政地域,并非绝对重合。研究历史的人要明白,今天的政治复杂,过去的政治也不简单。
注二:《明史》中关于徐有贞的记载中,让响木记忆最深的,是徐有贞参加南宫之变出家门前留下的一句话:“归,人;不归,鬼!”
政治赌徒,就是人鬼之赌。
注三:以文字为第一字的谥号,等级依次为:正、贞、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明朝获得“文正”谥号的人物有方孝孺、李东阳、谢迁、孙承宗、倪元璐五人。李自成进京后,倪元璐死节,南明追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