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把自己的心思放在了即将开始的川北角力上,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总要来搅乱他的心神,让他不得安生。/p>
在老婆曾经居住过的小院里,朱平槿有些疑惑地开口询问贺有义:/p>
“天使快到了?”/p>
蜀王朱至澍被害,从五月到现在,已经整整三个半月。按理说,从成都到京师便要走两个月。朝廷从决策到派人出,起码是两个月。从京师成都,又是两月。到按此算来,半年的时间不算长。可天使八月底便赶到成都,可见朝廷对此事的极度重视。/p>
看出了朱平槿的疑惑,贺有义连忙禀报:“天使一路上没有打钦差旗号,只有数辆马车,其余都是骑快马而来。钦差是谁,臣等也不知道。天使进了保宁府,张继孟率人出迎,贺家庄的人这才现。报信之人路遇张奏凯烂兵,差点把马抢去,耽误了些时辰。臣等估算了时间,天使会在后天下午或者大后天到达成都。”/p>
刘名升也补充道:“坐车的应该就是钦差和文官。微臣以为,为钦差打前站的人明天便会赶至成都!钦差是谁,那时便清楚了。”/p>
朱平槿听两人说着,突然有了警觉,“骑马的有多少?”/p>
“庄上报告,京卫官军约有百人,都骑马。还有十余人身着龙袍,也是骑的快马。”/p>
贺有义也有信口雌黄的时候,朱平槿忍不住笑了:“那不是龙袍!是飞鱼服或者斗牛服,顶天不过蟒袍!这些年朝廷的服制乱了套。一个把总也敢穿狮子补!锦衣卫的飞鱼服、斗牛服更走样,有爪有角,稍远点看,还以为是龙袍或者蟒袍!贺先生,锦衣卫来川,事前你们可有耳闻?”/p>
“没有半点消息!”刘名升上前一步,代替贺有义回答,“程先生得到消息,立即拜访了巡抚衙门,可廖大人也不知道。程先生道,廖大亨很紧张,派亲信赵师爷到王府来了,等着世子回去!”/p>
“那好!”朱平槿下了决心,“本世子即刻返城,准备迎接钦差。贺先生,锦衣卫来了,我们不能没有一点防备!”/p>
“钦差从北而来,必定从北门入城。可让贺曾柄换穿便服,集结于在北门王庄,冒充庄户……”/p>
“可以!”朱平槿点了头,“同时通知左护卫和松林山宋氏兄弟,让他们做好出动的准备!天全土司镇守北门。高先生要拿出地主架势,摆出土司威风来!”/p>
“臣遵旨!” 贺有义、刘名升答得很干脆。/p>
朱平槿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突然轻笑起来,对两人道:“告诉高先生一句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p>
……/p>
廖大亨得到程翔凤的报信,尤其是得知钦差有锦衣卫的人随行,顿时坐卧不安。他的便宜舅子还在邛州打理生意,身边没个诉说心事的人,只好独自躲在后衙书房喝茶静心。/p>
刘先生说的对,真正害怕厂卫的人,不是藩王、不是武将,反倒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文官!/p>
文官们打着“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幌子,高唱着“礼义廉耻”,对君王强调“垂拱而治”,对百姓宣传“安分守己”,而自己却干着猪狗不如的丑事。党争攻讦、贪污受贿、忽悠叛卖,为了自己和小团体的利益可以出卖一切,包括自己的良心。/p>
文官们也知道,他们可以糊弄君王,可以糊弄百姓,可以糊弄全天下,但他们终究只是一群书生。若是没个强有力的武装做靠山,老百姓杀他们比杀猪狗还容易,所以他们只能永远处于依附的地位。/p>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文官们或依附于皇权,或依附于军阀,或依附于流贼,甚至依附于他们最不屑的关外鞑子,但就是不愿意依附生他们养他们的百姓。因为他们所依附的对象,只能是天下的所有者,或是潜在的天下争夺者,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可一旦被依附的人现被这群王八蛋忽悠了,醒悟过来,愤而转身对他们举起屠刀,他们唯有伸颈就戮的下场。因为天下虽大,他们依然无处可逃!/p>
作为文官集团中的重要成员,廖大亨对这些朝廷大臣们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来,他未尝不想改变,可是整个大明官场的风气岂是他一人所能撼动的?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有随波逐流而已。况且,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干净的。/p>
廖大亨双手捧着茶盏,端坐在官帽椅上,闭着眼睛,把自己上任以来干的事情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p>
逼税逼出了全川民乱。/p>
为了自保与开始藩王勾结。/p>
设计陷害陈士奇,导致新场镇大败。/p>
蜀王死后与世子狼狈为奸。为了收拾杨天官,把邛州精锐抽调一空。/p>
与世子联手斗跨陈士奇、傅崇奇,逼得刘之勃退让,逼得张继孟的爹自杀。/p>
凡此种种,无一条不是祸乱纲纪、有伤天和之事!那一条被朝廷耳目探了去,都是剥皮实草、千刀万剐的大罪!/p>
廖大亨低头冥想,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落,挂在眼角。他没有急于擦拭,只是微微睁开双眼,眯缝的目光中全是身上绯衣的红色。/p>
“学而优则仕”。十年寒窗,十年宦途,终于换来今天一袭绯衣。/p>
为的什么?还不是升官财、光宗耀祖、名留青史!/p>
好容易才坐上了一省巡抚的宝座。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好不威风。如今钦差绨骑一来,四处一察访,再把死牢里几个快死的人提出来一审。那些人为了自保,还不把什么事都抖落出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大白于天下,逮入京师、赭衣面壁、待罪于诏狱!/p>
又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落。/p>
廖大亨终于失去了冷静。他狠狠地用袖子来回擦拭额头,端起茶盏来一口喝干。/p>
这时,仿佛一声惊雷在平地炸响,他脑中蹦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现在与朱平槿翻脸行不行?今晚连夜出城,半路截住钦差告变,与朱平槿切割干净!/p>
不可能!/p>
廖大亨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太晚了!/p>
自己眼睛一眨,朱平槿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万余大军。而这支大军就在成都城内,就在东边二十里外的左护卫和成都府周边十余县。一旦有变,不是朝夕至,而是令未出而乱兵已至矣!/p>
如今那小子已经完全放开了手脚,拳打泸州、脚踢保宁,中间坐着潼川顺庆,眼睛盯着邛州、眉州、嘉定州,一副志在全川的架势。左护卫有精兵数千,雅州、泸州有精兵上千,陈有福北上打土暴子,与楚军贾登联部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兵马走一路留一路。把朱平槿逼急了,莫说省城不保,川西、川中、川南、川北四地必定烽烟四起!/p>
只要朱平槿一反,不管最终结局如何,他廖大亨都是身异处的下场!因为自己的职责,就是“抚定地方”!/p>
地方不靖,巡抚必死!这是大明朝的铁律。燕王靖难,工部侍郎兼北平布政使张昺(bing,古通“炳”)、都指挥谢贵、张信不屈,同死。宁王乱南昌,巡抚孙燧不降,死之。总之,只要宗蕃一反,地方大员唯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同反,要么殉节!/p>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廖大亨长叹一声。/p>
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更为了保住这颗带着乌纱的人头,在犯罪的道路上越滑越深。/p>
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廖大亨轻轻锤锤桌子,算是下了决心。/p>
“请赵师爷前来议事!”廖大亨对着门外仆僮喊道:“如他借口推迟,就说本抚已经知错了!”/p>
……/p>
朱平槿一行赶回省城,天色已经黑。/p>
铁蹄隆隆,朱平槿等人打马冲过万里桥,冲进南门瓮城,让正准备关闭城门的官兵们留下一脸惊诧。/p>
朱平槿进入端礼门,早有迎候的李四贤报告,赵师爷已经在遵义门内候了两个时辰。/p>
“请赵先生在长史司外候见!”跑出一身臭汗的朱平槿勒住焦躁不安的马头,大声喝令。/p>
“世子这是何意?”李四贤一旁的程翔凤不解问,“赵先生可是廖抚乡人也!”/p>
程翔凤是在责怪朱平槿的接待礼节过于随意。朱平槿是蜀藩世子,接见外臣,理应在世子府或者承运殿平台。这样才能显示王府的尊严和对来客的重视。长史司是王府长史的办事衙门,怎能用于世子接见之所呢?/p>
朱平槿笑笑解释道:“赵先生身为廖抚幕僚,若有公务求见,当入长史司奏事。本世子身为宗蕃,当不违祖制也!”/p>
程翔凤这才明白,原来世子不愿留下勾结地方的政治把柄,连同伙廖大亨也不行。世子小小年纪,思虑竟如此周到细致,这使他非常佩服。他深深躬身一拜,转身去了。/p>
长史司就在谨德殿对面。朱平槿换了身干爽衣服,这才不紧不慢来到长史司后衙一个僻静的房间坐着。他也没叫宣,只是让李四贤将赵师爷悄悄带进来。/p>
“学生赵长贵叩见世子!世子千岁,千岁,千千岁!”/p>
赵师爷年纪不小了,须半白,样貌看着比廖大亨还老些。/p>
朱平槿赐座,然后笑道:“本世子久闻赵先生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平日钱先生来蜀王府走动多些。不知赵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见教?”/p>
世子开口便是语气不善,让赵师爷心里咯噔一下。/p>
赵长贵知道,定是年初廖大亨召集幕府商议与王府合作之事,他的反对意见被钱维翰泄露给了世子,这才让世子对他有了成见。/p>
好在他对此早有准备,心里已经想好了怎么回话。/p>
“钱先生才思敏捷,胆识过人,深得廖抚信重,故抚台衙门有军国大事,都由钱先生主理。学生才疏学浅,在老爷出仕前,学生只是老爷乡里一名教书秀才,靠教着几个童生糊口,上不得台面,让世子见笑了!”/p>
钱师爷叫廖大亨东翁,赵师爷叫老爷;钱师爷是山西举人,而赵师爷是廖大亨云南家乡人。赵师爷借着朱平槿的问话,把自己和钱师爷对比一番,立即凸显了自己的真正优势:上司心腹。这让朱平槿不禁在心里称赞,廖大亨能做到一省巡抚,除了他自己有能力有机遇,他手下人也是有才干的。/p>
可称赞归称赞,朱平槿依然要再试试这赵师爷的胆色。廖大亨派他前来,必定不会是递交一封亲笔信那样简单。没有胆色的人,即便是心腹,也没有资格承办这样机密的事情。/p>
“本世子曾耳闻,赵先生对本世子颇有微词。”朱平槿沉下脸,盯着赵长贵的眼睛,缓缓道来:“不知可是真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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