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悠悠荡荡,老和尚回眸的一瞬间,瞧见敲钟的是两个大男人,一时也愣住了。
“这七夕的同心钟……”他磕磕巴巴道,“还是头一回遇上两位公子……”
他左手托着新郎官才会佩戴的花翎,右手端着大红的盖头,一时不知道哪一样该递给谁。
更杨和沈杭诧异地看过去,才想起七夕有个别名叫女儿节。
一心缅怀至亲的更杨,和一心保护女儿的沈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默契,二话不说,把老和尚绑在了撞钟的杆子上。
直至此时,他们才忽然发觉,早就应该上来的身后两人,竟不知去向。
“坏了!”沈杭拍了一把脑袋,忙往下冲。
夜色四合,伏山塔矗立在东山镇的北角。
是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最豪迈霸道的制高点,是东山的门户,是附属国往来的使节商团,进入大晋最核心区域的标志。
也是今夜女儿节花灯会,万众瞩目的焦点。
沈杭快步往下,从八层高的塔上下到一半,便渐渐放缓了脚步。
他怔愣的、诧异的,看着立在二层正中的男人的剪影。
苏辰背对着他。
塔中月光自窗口一道道投下来,汇聚在他的身上。
身后暗线纹绣,只在月下会隐隐显出一个轮廓的青色的龙,仿佛活了一样,栩栩如生。
他一脚踏着刺客的尸体,一手自软剑上轻轻擦过。
当中血痕汇聚成一道流水,滴答在地。
在漆黑一片只有月光照亮的塔里,他如破世而出的阎罗,神情冰冷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冰霜。
那才是真的苏辰,才是他纤瘦假象之下,包裹的万夫莫开的青龙刃的传人。
“属下来迟!”沈杭与更杨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面露惊恐。
沈杭了解他。
玩闹归玩闹,玩闹的时候,他们是亲戚,是兄弟。
可当青龙刃出鞘的时候,他便是大阁领,便是一众青龙卫的希望。
苏辰将软的青龙刃收回腰间,抽出怀中的帕子,仔细的将双手鲜血擦干,而后,凉唇轻启,淡淡道:“回吧。”
他语调清淡的,仿佛脚下踩踏的只是蝼蚁。
他走到一旁靠着墙壁睡熟的君歌身前,把玄银枪捡起递给了沈杭,而后将君歌打横抱起。
“当如何解释。”
他不是询问。
“……”沈杭点头,“千钧一发之际,我和更杨赶到了。”瞧着熟睡的君歌,更杨蹙眉:“额,君大人遭身后刺客暗算,危难之时更大人救下了两位。”
苏辰眯眼,满意的转身离开。
迈出伏山塔前,他补了一句:“收整干净。”
袁一果然还是出手了,不管周益龙怎样同他周旋,这个将奸猾刻进骨头里的老太监,为了掌控全局,成为这权谋棋盘上的王者,越发的嚣张狠辣起来。
竟然在东山这样的闹事正中,也敢派人埋伏。
苏辰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
他得亲手将历史的车轮扛起来,以最轰轰烈烈的方式,赶在一切都来得及之前,碾碎阉党在大晋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次日,君歌醒来的时候,脖子后面一片青紫。
站在杨家老宅里,她目光死死的落在苏辰的后背上。
纵然沈杭已经说了很多遍,他与更杨“从天而降”及时赶到,但君歌习武多年,洞察力惊人,她很确定当时身后只有苏辰一人。
若是有连她都察觉不到的刺客的话,恐怕根本等不到他们两人救命,早就双双交代在那里了。
可是,细胳膊细腿的苏辰,真的有那快准狠的手刀本事?
“愣着干什么?”苏辰的声音传来,“画师已经绘制好了。”
君歌瞧着眼前老六的尸体,歪了下嘴,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脖颈,自身后拿出一把白布条。
她睨了一眼杂草丛生的杨家荒宅,耳旁知了声声,脚下虫鼠满地,屋宅破败,有几间厢房的墙壁,已经坍塌风化。
谁能想到,这就是在大晋战功累累,守卫边关,立下汗马功劳的杨江大将军的祖宅。
九年前一场无妄之灾,杨家满门皆灭。
杨将军没有输在战场上,却输在了他最忠心的朝廷里。
自那之后,大晋的武将便全都寒了心。
老六的尸体在这里放置了有三五天,尸体附近奇臭无比。
他趴在地上,右手捂着嘴巴,面部朝下,浑身赤裸。
君歌大致扫了一眼,心中无比疑惑。
藏在永远不会被怀疑的人身上的重要线索,到底如何藏在面前这具近乎一览无遗的尸体上?
她身旁,东山仵作正一边验尸,一边记录着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在三日前,子时。”他说,“尸体面目被毁,浑身赤裸,手足皮肤易剥落,已经进入了腐败的阶段。”
“他身上中毒,致命伤却不是毒发身死。”君歌蹲下身,补充道。
老六的尸体松垮,以脊柱为中线划分的话,左边姿态明显异常。
关节的扭动,以及姿势,都不符合一个正常人肌肉完全放松的模样,倒更像是从肩部开始,手臂手肘,肋骨胯骨,以及大腿的腿骨关节,还有脚踝关节,都骨折了一样。
人的姿势格外扁平。
但身体右侧却不一样。
起码关节看起来是良好的,姿态虽然扭曲,但绝没有到怪异的程度。
“再加上体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冲击……”君歌起身,抬头看了一眼老六身前,杨家二层楼的堂室。
“体表损伤较轻,脏器出血严重,损伤集中于身体某一侧,有复合型骨折的痕迹。”她看向仵作,“这是高坠伤。”
可如果是高坠伤,那疑点就更多了。
恰在此时,君歌睨着尸体旁草丛的痕迹,找到了一小片奇怪的压痕。
那些肆意生长的荒草,在老六右手边,却有一片明显的倾倒痕迹。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扫了过去,压成了一幅小小的扇面模样。
扇面的半径,恰好是老六手臂的长度。
她愣了一下,忙招呼仵作:“把嘴打开。”她说,“他在保护嘴巴。”
话音刚落,却见苏辰三两步走上前,挽起袖子,带好手套,沉沉道了一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