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者,因濮水而得名。
昔年有卫公者,在濮水之北而筑城,故此称之为濮阳。
濮水悠悠,自西而流向大海,亘古不变,而位于濮水之北的城池、位于濮水两岸的庶民,早已是沧海桑田,变换了一波又一波。
魏王遫站在岸边,望着东去的大浪,一时间竟是思绪万千。
他犹如一个失去了方向,又站在十字路口的人,不知将来的路何去何从,甚至也不知该选择去往何处。
魏国在魏文侯的时候,是有方向的。
那时候晋国刚刚没落,魏国第一次登临诸侯国的位置,让天下的人所承认。那时候的魏文侯更是雄心勃勃,于外三晋联手,向外求生存空间,对内任用贤能,向法家问强国之道,向儒家学习礼仪教化。
那时候的魏国目标是明确的,那就是强大。
后至魏武侯,其人在父亲魏文侯的肩膀上,更进一步,继续践行变法,进一步强大魏国。拜吴起为将军,练魏国武卒,南下从楚国手中取得大梁,西进从秦国手中取得河西,如此之魏国,成为天下一霸主。
这时候的魏武侯,这时候的魏国也是目标明确的,那就是继续踏着坚定的步伐,向着更加强盛。
魏武侯既殁,继位者乃是魏惠王。
春秋之时,除去楚国之外,第一个称王的诸侯,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王。
不得不说,魏惠王生在了魏国最好的时代,那时候的魏国不仅是军事财力,更是其教化方面,也是领先于诸国,魏国俨然成为天下霸主,来国都安邑朝拜的各国使者,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可偏偏……
魏国在魏惠王之后,像是失去了方向一般,变得不再追求实际,开始逐渐忘记文侯武侯的那一刻初心,魏国走上他的小坡路。
先是大将军庞涓败于马陵之战,太子申也死于战争之中,其后秦国经过商鞅二十年的苦心变法,国力飞涨,在河西击败了楚军,并且收复了其河西失地。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都到了秦军兵临安邑的地步,魏王迫不得已开始迁都于大梁,这时候的楚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天下霸主了,魏惠王也郁郁而终!
至父亲魏襄王时,虽然无大功,但去也无过,至少在面前西边的虎狼之秦,东边的强齐,南边的大楚国,以及北边即将崛起的赵雍时,没有让魏国失去一分的土地,甚至在垂沙之战还大胜于楚。
现在,魏国传到了他的手上,他是新一代的魏王。
天下的形势也早已不如从前,魏国已然彻底沦为二流,身处于四战之地的他,甚至感觉到连呼吸都困难!
魏王遫望着面前的河流,不由得常常叹了一口气。
祖父魏惠王活了很长,可惜本该接任其王位的太子申早亡,王位就传到了四子魏嗣的身上,也就是魏襄王。他的寿命远没有父亲魏惠王那般长久,仅仅四十几岁就薨了,因此如今的魏王遫,尚且不足而立。
他年轻,俊朗。
身材不高,但却一点不显柔弱,浓眉大眼,给人一种宽厚敦实之感。
他比父亲更有志向,他比祖父要更加聪明,他自即位以来,就深刻的明白,魏国的大敌如今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秦。
因此他甘愿于楚王之下,只要能弱秦。
站了许久后,魏王遫终于将头抬起来。
他望着天空,看到那一轮金日,已到了正上空。
红日当头,大地一片炎热,可他依旧穿着宽大且厚重的礼服,佩剑挂着剑与复杂的配饰。他并不觉得热,因为此时在他心中,有比热更加重要的事。
“上将军,楚王今日可到吗?”
魏王遫回过身问去。
在他身后立着的,正是魏国的上将军公孙喜。
此时的公孙喜一样是一身厚重的礼服,威武之余,又有些庄严。
“启禀大王,楚王半月之前,就出了新城之地,入了濮阳境内,昨日来报距此仅有三十里路程,今日清早时,又有楚国使者东春君来报,言今日楚王必到。”
“楚国如今的这位王,当为雄主,其人不仅胸襟广阔,而且颇有大度,说今日能到,那臣以为今日就必定能到。”
听到公孙喜如此夸奖楚王,魏王遫不由得有些意外,只见他笑着说道;“喔,寡人是真没想到,上将军只去了一趟楚国,就对如今的楚王如此之青睐?”
公孙喜见此,拱手而道:“大王,楚王决计不可小觑,若是连楚能破秦,则我魏接下来就要提防楚了,秦人素有虎狼之心,但臣观看之,楚王亦有虎狼之意也?”
面对魏王遫的问话,公孙喜没有半点的迟疑,直接道了起来,而魏王遫在听了之后,思索片刻后,很是慎重的点了点头。
可见君臣二人关系之和睦。
“大王,臣昨日派出去的细作回来,给臣带来一件关乎于楚王的事,此事就生在几日前新城郡。”
魏王遫似乎是来了兴趣:“那是何事,上将军说来听听?”
“大王,几日前,有两支楚国军队陆续进驻新城,观其大纛,该是楚国鄢城与郢都二地守军,此二军进驻新城后,就有齐国公子田苴、如今的楚国左尹从郢城而来,带着王命,以拜为新城郡守,而原本的新城郡守武盛,据说被楚王带在会盟队伍当中!”
魏王遫闻之,更是皱紧了眉头。
“如此说来,先父王每年都送大礼给新城郡守,岂不是成无用之功呢?”
公孙喜摇头道:“大王,新城郡守武盛其人,乃楚国贵族,根基皆在楚国,至多与我魏国交好,又岂能替我魏国行事,失去此人并不是什么大损失。”
“臣只是想到楚王之手段如此利落,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楚国积弱乃国力不唯一所致,若是楚国能上下彻底行郡县,这天下到底是秦强还是楚弱,都还说不定呢?”
说话间,公孙喜面上不由得浮上一丝忧愁。
合纵连横,合纵连横!
这个十字不管是怎么划,都离不开他魏国,因为魏国处于天下的中心,是实打实的四战之地。
因此有魏国丞相魏晟为魏王谏言道,魏国对外之策,当用四不沾之法,昔年先魏王嗣在时,就是采用的这战法。
跟着齐国打楚国,跟着楚国打秦国,跟着宋国打齐国,这就是四不沾的外交之法。
听罢公孙喜的话,魏王遫举起手放在面前。
那是一只修长且白嫩的手,似女子。
“寡人明白,上将军是说如这般?”
说着,便将手握成拳头。
楚国庞大,但如一只手掌,从未握成拳,现在在年轻的楚王身上,已经能看到这样的征兆了。
“大王英明。”
“那秦人又如何呢?”
略微顿了顿后,魏王遫又继续问道。
听到魏王的问话,公孙喜更显忧思:“大王,自去年先王传出大病,秦国就有意将蓝田大营军事,调往函谷关,很难说此举不是在对我魏国。只是近些日子来,却忽然安静了不少,必然是我魏楚韩三国会盟时,将秦人给震慑。”
如今之魏国,延续着自魏武侯以来就有的一文一武治国方略。
武有上将军公孙喜,文有丞相魏晟。
如今魏王会盟于濮阳,朝中便留下丞相魏晟镇守。
“唉,如今我魏国的处境,寡人可算是明白了,还是上将军有远见,也好,寡人就利用楚国这支长矛,将秦国这面大盾给击破!”
公孙喜出使郢都,楚王对其提出要任合纵长之事。公孙喜在回到大梁后,便告诉魏王遫此理,让魏王遫答应愿居于楚王之下。
“大王英明,不过大王还得有一思,也就是丞相魏晟之言,楚王也一样怀着心思,要在若秦之后,取其汉中,入其关中,进其巴蜀了!”
三国会盟共同的主题,那就是联手谋秦,既然是要谋,那自然就得规划一下,大胜之后自己能得到多少的好处。
至于大败?
那当然是不可能了,若是真有此顾虑的话,那又何须去攻秦呢!
魏王遫紧握着拳头:“哼,那寡人就从走先祖魏武侯之路,从河东而进河西,连义渠而制秦人,其后再联齐韩而弱楚,连韩燕而弱赵,虽居于中枢之地,焉能不可称霸矣!”
一股强大的自信,在他面上油然而生。
公孙喜的面上,流露出欣慰。
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点枣红。
隐隐约约间,似在狂野中飘荡。
然后就见得远处一阵尘烟卷起,向着这边扑来。
又一会儿的工夫后,尘烟越来越密集,那一点枣红也被放大,隐约可见那一个楚字。
这是楚国的大纛。
魏王遫遥指着前方:“上将军,该是楚王来了!”
公孙喜翘首以望:“不错,是楚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