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时,已有子时。
醒来时,已到正午。
喝过蜂蜜水,又吃过一碗鹿肉羹,沐浴之后,方是去了一身酒气。
在青雉的侍奉下,熊横穿一袭玄色长衫,绣金丝祥云,戴一顶白玉之冠,足下还瞪着一双长靴,腰间依旧悬着那一柄剑。
真英气勃勃,雄姿英发是也!
此间虽无名,但在熊横心中,它已是楚王剑,一柄能斩尽权臣的楚王剑。
楚王寝宫中,熊横再一次见到了闾长屈侯乐。
他身披玄色甲胄,腰间挂着玄色长剑,正从外缓缓进来。
“臣拜见大王,太后令臣前来请大王出宫!”
自从狩猎回来,熊横就再也没接触过屈侯乐,今日是君王出行,想必他是被郎中南井派遣,特来护卫楚王。
南井此人,虽没见过其征战沙场,指挥千万大军,但也颇为知晓军中之事,也算是知人善用了。
“闾长无须多礼,郎中能派遣闾长来,说明他对闾长是青睐有加啊!”
此时此刻,宫中还有寺人在此,熊横的话也是点到即止。
“臣全赖大王举荐。”
“哈哈。”楚王又是大笑:“寡人如何举荐得你,还不是你剑术高超,寡人这才褒奖了几句,你该谢之人当是郎中是也!”
“启禀大王,郎中待臣有知遇之恩,臣自当铭记于心,然,臣对大王一样有此恩,臣不敢有望,臣今日被提为宫中门尹,俱是大王之提点。”
门尹!
这官升得有些快啊。
想一想,那次狩猎还是在一月前,该在十一月中旬,如今十二月中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成为了门尹。
门尹,负责镇守王宫大门,郎中麾下有甲士两千,门尹可率五闾,更重要的是,门尹麾下卫士终日镇守王宫大门,有随时可用的勇士。
俱是大王的提点,这不是在说司宫成謇,在里面出力了。
等到抽出空来,一定好好好问问。
“哈哈,勇士为楚尽力,楚以勇士以食,这如何不可,不知母后在何处?”
“回大王,由郎中护卫,正往宫门口等候大王。”
郎中者,本该紧随楚王左右。
南井竟然跑去跟随太后了,这个楚王当得是有点憋屈。
“好,出发。”
……
王车出行,旌旗遮天蔽日。
行走在街道上的郢都人,俱是被喝退到两侧,从王宫中出来的卫士警戒起来,这阵仗也实在是威风。
四匹白色骏马,浑身无一根杂毛,马蹄哒哒,齐头并进。
王车在前,其后乃是太后车辇,浩浩荡荡,约有数百人,出了宫后,一路往北而去。
行之不久,车马便停住。
有贴身寺人探头进来:“大王,该下车了!”
熊横揭开帘子,左侧正是一座府邸。
青石为地基,上铺青砖,门柱大门玄色一体,颇具威严,再看那门匾,乃一块巨木所做,上书屈氏二字。
何为屈氏,可以有三闾大夫,也可以有莫敖工正,纵然此都不在,屈氏则依旧在,故此为屈氏。
大门打开,屈氏族一群人正立在门口。
当先一位,乃是一清瘦老者,此人正是楚国工正屈伯庸。
工正者,乃负责营建、水利之事,有点儿类似于工部尚书,老者右侧立一美男子,正是楚国新晋莫敖屈甲。
王令昨日才下,他要待到后日在出发,去往齐国。
再往后,便是屈氏一众子弟,有老有少,有高有矮,还有一众家臣、奴仆等,从门口一直排列到里面,热热闹闹,好似入了郢都另外一条街。
熊横草草一眼扫过去,大致估摸着六七百人该是有的。
什么叫钟鸣鼎食之家,这就是钟鸣鼎食之家,这还只是屈氏在城中的一处府邸,若是总共加起来,两三千人不在话下。
战国四大公子喜欢养士,光一个孟尝君就号称三家,一个屈氏在郢都有三千人,熊横也是一点都不例外。
只是唯一没见到,那也屈原。
他若是在的话,应该是跟在屈伯庸身边。
也对,时至今日,他还是楚国的罪人,偷偷回来也就罢了,没人说什么,但若是明目张胆地出现,那可就不对了。
楚王步伐轻快,一跃便到了地上,而那边南太后才要在寺人的搀扶下,才要慢慢下来。
屈伯庸见楚王下来,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屈氏所有人也都是如此,再等到太后也彻底下车后,才是携带众人,快步迎了上来。
“臣屈伯庸拜见大王,拜见太后!”
先是对大王行礼,却非要等到大王下来,此人心性,可窥一斑。
熊横笑道:“早就听闻我楚国屈氏人丁兴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母后你看如何呢?”
“不错,是有人丁兴旺之相,看来工正是治家有方。”
南太后在瞧了半响后,才笑着应承道。
两人谈笑之间,无比亲密,真就如亲母子那般。
“大王,太后说笑了,俱是听闻大王驾临,专程来一睹风采而已,臣何来治家有方?”
“孔子曾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寡人早就听闻工正乃德才兼备之人,有如此治家有方,也因此可治国也,母后以为呢?”
楚王继续胡言乱语道。
这话可却听得屈伯庸面色微微一变:“臣何有治国只能,能治水利营建,已然是颇费心力了。”
南太后一笑:“工正真谦逊之人也,老妇人也以为工正可治国也!”
这一声微微有些响亮,似乎是故意在给四下里,探头探脑的那些人说。
“大王请入内,太后请!”
屈伯庸没有在这上面纠缠,而是很快将两人请入其中。
进到里面,这府邸也是一样的气魄。
两侧房屋,鳞次栉比,延伸到极远之处,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这座府邸的宏伟,若是抬头望去,四处还有箭塔,以及阁楼耸立,宛如一座小型堡垒,果然是气派。
行走半响,才有一座宫殿出现在面前。
宫殿虽是不大,却是十分的高,颇具气势,四下里的屋舍离宫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被孤零零的立在这里。
如此,则更显气势!
有奴仆分列两旁,见到是楚王前来,立即将宫殿大门推开。
熊横走上前去,自有人替他脱去鞋子,里面是光溜溜的木板,踩在上面还有一股温热之气。
“大王,请!”
“太后,请!”
由屈伯庸引着,楚王落于主位,旁边还有一张长案,后面正是南太后。
看来屈伯庸为此,是准备充足。
宫殿之里,装饰也很是奢华。
精美的漆器,各色的青铜器,最顶上一盏灯火,更是华贵。
熊横在临淄时,就常人听人说孟尝君之贵,如今在一看,楚国贵族的奢侈程度,一点都不亚于齐国也。
这还是一屈氏,倘若是景氏,更就不可想象了。
曾听景说过,景氏封地曾有一宫,七里见方,极其华贵,令尹景鲤虽未有封君之名,但却已然有封君之名也。
“好气派,寡人寝宫比之,也略有不如也!”
楚王四处观望后说道。
此时,屈伯庸屈甲二人,就坐在下方。
“这宫中之物,大王若是喜欢,臣尽可赠与大王?”
“哈哈,此言当真,工正舍得割爱否?”
“臣为大王,何道区区一物件是也。”
听到了肯定的答复,熊横没有先做主张,而是望了南太后一眼后,才是说道:“寡人见这上面悬挂灯火不错,甚是喜爱,工正你是不知啊,每每到了夜晚,寝宫中实在是昏暗,都影响……影响寡人饮酒了!”
不愧是楚王也,不管走到哪里,三句离不开这饮酒作乐。
“臣身为工正,有为大王营建之责,臣明日就将这灯盏摘下,送到宫中去,今日臣为大王备下舞乐,还请大王欣赏。”
听到有舞乐,楚王自然是露出欣喜之色。
“哈哈,工正深得寡人之心,真忠臣也。”
就在屈伯庸即将要吩咐下去时,却听得南太后张口了:“屈氏,出自我楚王熊通一脉,贵为我王族,自是与大王亲近些,大王久在临淄,如今回楚即位,难道就不想与臣子亲近一番?”
听此一眼,楚王立时对南太后一脸笑意:“母后所言极是,是该亲近亲近。”
南太后左右再看一眼:“不对,有些不对。”
“不知太后以为哪里不对?”
屈伯庸问话,南太后微微一笑:“似乎你屈氏这一支,少了个人吧?”
少了个人?
众所周知,屈伯庸一生只有二子,一为长子屈原,二为次子屈甲,其余尽皆为女,南太后所云少了一人,便是屈原也。
屈伯庸也反应过来,南太后这是在说谁呢。
“启禀太后,屈原曾被楚王槐定为罪臣,流放于汉北之地,如今虽回得郢都,但依旧是戴罪之身,如何能面新王也!”
南太后却笑着摇摇头:“这又何妨,屈原曾被楚王槐流放,但却依旧委以三闾大夫,足见在楚王槐心中,是如何看待屈原了,是吧,大王!”
屈原此人,曾为左徒,主持楚国变法,后来被贬为三闾大夫,一个掌管王族事物的空职后,就再也没有动过,纵然流放在汉北之地将近十年,也依旧是这三闾大夫的官职。
这时候,熊横有些懵。
他实在是不敢相信,南太后会这般地疯狂,为了能对付景鲤和昭雎,竟然连屈原都要拉出来。
若是在楚国朝堂上,最不讨喜的人是谁,估计就该是这屈原了。
第一次被流放,是楚怀王听了郑袖的谗言,中了景鲤的奸计。
第二次被流放则是在楚顷襄王即位后,受到了众多臣子的排挤,又被流放到南方等地。
当然这两次排挤,都有屈原主动的因素,因为变法得罪了太多的人,在郢都待不下去了,正好借着流放避避风头。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可见楚国权贵们,对屈原的态度如何,现在南太后主动问及屈原,自然不只是问问这么简单了。
如今之楚国,权臣除去屈景昭之外,还有成、敖、南、武之族,可这些要么依附于昭,要么依附于景,纵然是有些独立,但实力也不堪大用。
站在南太后的角度看,屈氏自然是最合适的。
而屈氏之中,为屈原正名,无疑是最快拉拢的法子,在这屈原此人,素来也与权贵们不和,用屈原去应付他们,也最是合适。
“母后所言极是。”
没有过多的评价,楚王就这一句。
“大王请恕罪,臣兄长屈原,如今感染了风疾,正在城外东方学宫修养,不便觐见大王!”
就在屈伯庸思索之际,屈甲出声说道。
如此一来,屈氏一族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暂且不想与太后走的太近,也不想借用太后的势,来重新让屈原立足。
见此,南太后并未表现出不悦:“老妇人也曾听宫外游学的士子说,屈子之人,以诗词明志,以法家治国,在那东方学宫,予人传道解惑,如此可见,其人尚有为国之心。”
话到此处,南太后又长长叹息一声。
“说起来,当年之事,老妇人听闻也是唏嘘感慨,屈原何以从左徒而至三闾大夫也,也怪楚王槐心志不坚,听信了谗言,误了治国之才啊!”
此事如何,这么多年过去,在楚国诸位臣子的心中,已是清清楚楚,看似在感慨,这老妇人实则是在大骂郑袖,当初说谗言之人便是她。
郑袖何人,曾为令尹景鲤所献。
目的何在,也是清清楚楚。
南太后的利与弊,皆在这女人之身。
女人的心思,让她绵软,让她心思细腻,让她更加感性一点,敢于打破常规。
女人的身份,却注定让她难有所成,秦太后之所以是秦太后,因为他的儿子叫嬴稷,南太后是南太后,则是因为他的儿子叫子兰。
她的话,屈伯庸与屈甲父子,似乎是听懂。
“太后仁义,不过兄长屈原该此……”
屈甲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屈伯庸所接了过去:“老臣之子屈原,为国所谋,为楚所谋,虽有过功,但亦有过也,有过当罪,此乃王法。”
听起来似乎这父子二人,在想法上还颇有些出入,父亲对儿子的关系,显然是要强过弟弟对兄长的。
伯庸的心中对此,还是有些不平的,既是不平,那就有可能向景氏复仇。
这就是南太后的心思绵软之处,在来之前,就已做了充分的准备。
“是过也好,是功也罢,屈原被流放汉北足有十年,纵然是有罪那也该到消的时候了,如今我楚新王即位,可谓是气象一新,不比从前,老妇人心中有意让三闾大夫行走于楚王宫中,不知工正意下如何?”
屈原,天生就与贵族们不和。
拉拢屈原来对付贵族们,可谓是一柄利剑,甚至还可以得到整个屈氏的支持,虽然他南氏也是贵族,但南太后有信心,将一切控制在手中。
面对这样的问题,屈伯庸却是迟疑了。
他望了太后许久,又望了楚王一眼,最后只留下长长的叹息。
“启禀太后,以屈原之才,难当大任,若在宫中行走,必然为祸楚国,如此还是算了吧!”
这就是在明确的拒绝。
屈伯庸对当年屈原的遭遇,的确是心有不平,但也只是不平而已。
见此,南太后微微有些失望。
“不知大王对于屈原此人,印象如何?”
回去的路上,南太后与楚王共乘一车。
“回母后,寡人不好说,一囚徒而已,没多少印象!”
“也是,他在时你未懂事,他不在时你方即位,老妇人想要重用屈原,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楚王微微一愣:“方才那工正……”
“工正是工正,屈原是屈原,只要大王下令,屈原就能被大王所用。”
熊横明白了。
工正是屈伯庸,屈伯庸是屈氏,而屈原是屈原。
看屈伯庸的态度,是想拉拢整个屈氏,如今屈氏拉拢不成,就先用一个屈原,与景鲤他们撕咬一阵吧。
这让熊横忽然想到,或许汉北流放回来的屈原,就是这样被第二次重用,到后面没有价值了后,就又被流放到南方。
可怜的屈原!
一心抱着变法强盛楚国的志向,却始终被人当做枪使。
“那太后是下令起用屈原?”
“老妇人正是此意,此人忠于虽有过,但忠于君王,有他在对大王有利。”
熊横只得乖巧道:“是,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