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之美,美在盛开时的绚烂,凋零时的浪漫,三月,村子里下起了一场粉红的雪。
这场雨快要凋零了,她盼啊盼,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
她望着窗外,半夜,看见一轮模糊身影站在院子里。她想象不出是谁,是他,也只能是他了。她抱着孩子追了出去,白狐卧在鸡舍外,看着她竟然微微点头。落落浅笑,跟着那抹黑影远去。
她不知道他会去哪,她舍不得他消失。她茫然的在黑夜里摸索着,头顶的月色,闪烁的星光是她的眼睛。她一直追着,那身影不远不近,下一刻却在前面消失了。
“莽子!”她大喊一声,黑夜里只有她的回应。她抱紧怀里的孩子,低下头,压抑着轻轻的啜泣声在黑夜里散开。
“我该怎么办?”她抬起头,咀嚼着泪水黯然一笑:“莽子,你不回来,我就真的找人冲喜了。”
月色笼罩的台阶,银光闪烁,台阶上方,紧闭的大门上显出无门寺三个大字来。落落惊喜发现,自己站在庙前。那天,一位和尚赠送自己和莽子一对佛珠。
落落爬上石阶,长跪庭前,冥冥中,她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
她挺直背,恭敬跪着。直到天亮,寺庙大门紧闭,无一游人前来。
台阶下有人说话,细细听来是知了的声音。
“愉悦,等等我啊。”知了拉着他三步一停顿,终于爬上石阶,站在大院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落落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惊喜。
“我猜的。”知了说。
想一个人时,总会去他待过的地方看看。
“落落,回去吧,我们都找你一晚上了。”知了坐下来,满心疲惫,又累又困。
“我不回去,我等师傅来。我失去了莽子,不能在失去小桂了。”落落倔强跪着。
“好,我陪你一起等。”知了躺在青石板上,望着庙前的大门。
愉悦似乎不耐烦了。走上前一脚踹开大门。院里冷冷清清,一条小道蜿蜒伸向后山。偏房里走出一位小和尚,见愉悦踢开门,神色微怒:“没素质的家伙。”
“我找你们师傅。”愉悦说。
“师傅今天休息了。”小和尚走出门。落落见是那天上香遇见的那位小和尚,喜极而泣。哭道:
“小师傅帮帮我!”
“师傅说,你的孩子无碍。周岁后可送到寺庙来。长受香火熏陶,大有裨益。”
“多谢师傅。只是我日日难安,彻夜不眠,师傅可有解救之法。”
“解不解都在施主心中。我会念清心咒,能帮施主暂安心神。”
落落道谢,跟着小和尚走进庙里。
“清心咒?师傅以前也常念。”愉悦说。
知了抬起头疑惑问道:“你以前是和尚?”
愉悦笑笑不说话,躺下来侧着脑袋望着她。
“你别看着我。”知了脸微红,转过头去。
一炷香后,落落从庙里出来,神色好了许多。深吸一口气对知了说:“走吧,我们回家。”
谢易在林子里转了半天,小骨架白天躲在草丛里,任他喊破嗓子也不见出来。谢易精疲力竭。索性等在林子出口,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小骨架才晃晃悠悠从林子里钻出来。谢易屏息凝神,必须得抓住他,不然自己的小命不保。哪知小骨架早就发现了他。像条泥鳅从他身后窜过,谢易摔了个狗吃屎。
“小祖宗,我求你了,跟我走!你不想见你妈妈了?跟我走啊!”谢易快哭了。
“好玩好玩。哈哈。”小骨架拍拍手,手掌着地像条小狗,一路蹦进村子里。
知了手腕一疼,愉悦睡在地上,抓着她的手掌,勒出一道血印来。“放手,睡得跟头猪似的!”知了侧头看着他,他歪着头,半张脸隐在月色里。脸颊微微浅笑,低声呓语。她看不懂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不知何时被填满。冷漠,杀机,疑惑。他的语气也逐渐清冷。知了感到害怕,莫名的害怕他。
院子里旺财的尖叫变成一阵颤音,猪圈霎时骚动。
“外面怎么了?”
“没事。奶奶,你睡吧。我去看看。”
愉悦从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珠,低声道:“我去。”片刻他提着个通身血红的东西进屋。那东西一落地就跳到她床上。欢喜叫道:
“小娘。”说着还用血淋淋的小手指抱着她。
“离我远点!”知了脸色苍白。
“他咬死了一头猪。”愉悦说。
“小娘,爸爸。”小骨架欢叫着。
“爸爸?”愉悦的眼皮跳了一下。
“嘘,别乱叫。”知了拍拍胸口,安抚狂跳的心。“你怎么能咬猪呢,小娘好不容易养大的。”
“我饿。”小骨架委屈道。
得,又一怨种找上门。知了扶额哀叹。“没人喂你么?”
“没有。”
“你要是不这么渗人,还怪可爱的。”知了想,他在这里也好,至少落落是安全的。
“谢谢小娘。”
“你跟愉悦睡啊,白天不准出去,晚上不准捣乱。”
“嗯。团团很听话的。”小骨架点头。知了看着他,一团血红的东西坐在床上,顿觉头晕目眩,心口发慌。
愉悦一把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扔在地上。威胁道:“睡觉。”
“不嘛!睡不着,我要玩。”小骨架双脚一蹬,倒地不起。
“你要不睡,我就把你扔进灶里烧了。”
小骨架不敢动,委屈看着知了。“小娘……”知了背转身,紧闭双眼,暗道:这事不归我管,愉悦你爱咋办咋办。
睡了一会,一双小手只挠她背,知了身上每个毛孔都往外冒着寒气。转身对上四只眼睛,一双天真无邪,一双阴气深深。
“小娘小娘陪我玩。”
不知何时,这两玩意躺床上来了。
“下去!出去!滚!”知了整个人崩了。
“小娘好凶。”重新躺回地上的小骨架说。说着去揪愉悦的眼皮。“你陪我玩嘛,输了我就把你吃掉噢。”
“你刚刚吃了一头猪,你要敢乱动,我就把你烤了。”愉悦阴森森说着,捏住他的脖子。“猪很贵的,知了都舍不得给我吃。”
……
坐在烛光下的身影动了,那干涸的眼睛里流出几滴泪水来。深情款款扑过来抱住他,哽咽道:“岳山,岳山,岳山……我好想你!我想了你几十年,没日没夜都想着和你见面。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我啊!”
“不!我不是岳山!我是莽子!我是魏雨!魏雨!”魏雨用力推开她,一头撞在土墙上,撞出一个凹印来。
“岳山!是我啊!我是新阳!我老了,不漂亮了,你认不出我了是不是?”神婆老泪纵横。背过身,对着镜子捋着自己蓬乱的头发。
镜子里的脸是一张年轻陌生的脸。魏雨愣住,细细打量这副身体。这是他的手,他的脚,还有他的身子。他记得,他是木匠,手臂上,腿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疤痕。可是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这张脸看上去刚毅阳光,眼神里充满力量。
他用力朝脸上抓去,他麦棕色的皮肤的一定隐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神婆以为他发了疯,急忙阻止道:“岳山,那是你的脸啊!我还不容易画出一张脸来,你不能毁了它!”神婆哭得甚是委屈,抹着眼泪就往魏雨身上靠。
“我们的孩子也快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团聚了!”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魏雨颤声躲避。他总算见识到了神婆的厉害,贿赂阴差把他从地府勾了出来。可是,她勾错人了啊。
“婆婆,你把我送回去,你勾错人了!”他宁愿做只野鬼,也不愿见到这么恐怖的人。
“婆婆?”神婆意识到不对劲,岳山绝不会这样叫她。“你是谁?”
“我是莽子,我说过了。”魏雨沉声道。
神婆的眼泪立刻收回去,眯着眼打量着他。然后她撑着腰站起身,连同身后的影子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厉声叫道:“岳山呢?你把他藏哪了?他一定还在你身体里!岳山!岳山你快出来!”
那双血淋淋的手指青筋暴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魏雨一阵眩晕,那血红的双眼一点点把他吞噬,四肢无力垂落。他像一只焉扁的皮球任她拎着。
“我,我不知道。我站在奈何桥旁,一束白光将我打晕,醒来,我就在这了。”
“他呢?岳山呢?他去哪了?”她手掌的力道又逼近几分。
魏雨扭过头去,这张脸让他感到害怕,还有一丝怜悯。她找的应该是等在奈何桥旁的那位男子。
“奈何桥旁有位男子找一位叫新阳的女子……”
“是我!新阳就是我啊!”神婆打断他哭道。“快说!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有一位女子推着他走了!”
“那女子是谁!快说!”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魏雨感到窒息,死不了,活不成的感觉真难受。
“他们去哪了?告诉我,你告诉我啊!”神婆指尖掐进他肉里。
魏雨的身子快被她晃散架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啊。”
“为什么?我等了几十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为什么?为什么?”神婆双手一挥,打翻烛台,烛火点燃她的衣袖,她浑然不觉。土房里烛火熄了大半,她阴沉的脸犹如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魅。
魏雨缩在墙角心里直骂上天,都怪地狱那缺德女鬼把自己害惨了,抢了自己的轮回,还把他送到这鬼地方来。遇上这个老疯批。
他四下寻找逃生的出路,瞅见右上方有一束光亮照进来,心中大喜。摸索着靠近,墙角有一架扶梯,神婆还在继续发狂,丝毫没注意到他。魏雨抓着梯子往上爬,脑袋刚探出地面,小腿肚一疼,木梯应声折断。他狠狠摔在地上。
他现在在坟里,坟堆下就是土房。旁边是神婆坍塌的房子。
“既然他没回来,你就陪着我吧。”神婆恢复冷漠无情的神色,庄重道。
“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婆婆,你把我放回去!我帮你把他找回来!”
“他走了,这次失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神婆黯然道。揉揉那通红眼眶,木杖敲在魏雨脑袋上,魏雨一阵惨叫。神婆低头,森然一笑。
“你得感谢这张脸,不然,我让你神魂聚散!”停顿了一会,叹息道:
“有人陪着,貌似也不错!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神婆说着,扯下围布咬成条状,按着魏雨就是一顿五花大绑。魏雨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群星乱舞。
末了,神婆也累了,不管抖成筛糠的魏雨,仰头躺在他身边。抱着木杖合衣而眠。
干柴烈火,她莫不是想做点什么?魏雨想道。
“睡吧,你不是他。”神婆翻身熄灭蜡烛,土房里一片黑暗。
如此,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