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等事,宾客们不好再留,纷纷寻了借口告辞。郑栩看了眼被抬走的女刺客,面无表情的拱了拱手,也离开了。
李珏看了一场好戏,施施然跟郑栩离开。比起那女刺客跟乔凌说了什么,他更好奇郑栩对他的态度。
回到府邸,郑别驾交代管事准备好上房,把李珏领入书房,让一寒守在门外,二人谁也没开口,过了良久,郑栩哑然问道:“林侠士可知自己的身世?”
“在下先前说过,乃是一名孤儿。”李珏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这一刻他跟乔凌的思维同步了,莫非自个儿这张面皮跟郑氏的某个人撞脸了?
“人都有来处,你就不想知道父母是谁?”
李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道:“从一开始,别驾就对我很是关心,莫非你便是在下的亲人?”
“你不知道?”郑栩诧异道:“你先前不是让人调查……。”
“原来那日别驾也在茶棚。这本是林某的私事,不过别驾好奇,告诉你也无妨。”李珏演戏上瘾,心中笑的打跌,面上却摆出一副怅然的模样:“在下从懂事时便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旁人阖家团圆时,只我孤独地望着灯火阑珊枯坐一夜。道长待我虽好,却少了些血脉亲情。
我一时赌气,便拿了道士留给我的全部家产请人替我查访身世。
当时也是意气用事,等了好几年都未有消息,还以为那人是个骗子,诓骗钱就跑了。没想到乔兄是个守信之人,只是人海茫茫,线索又少,他替我寻查五年,也只寻到些零星线索。
只知我乃富贵人家出生,家中遭了难,并非是被父母抛弃。他为此事白受了一身伤,我不好再劳烦。总归知道他们有难言之隐,便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你自然不是被遗弃的。”郑栩眼圈一红,走到书案旁,从架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幅画像。这是他让人快马加鞭从京城带回来的,也是家里唯一留存的画像。
当画卷缓缓展开,露出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肖像,她端庄典雅,微垂着头,眸光温柔的看向趴在膝头的男童。
男童生的与女子有七分相似,一看便知这是一对母子。让李珏瞠目结舌的是,这个女人,他认得。
前朝的郑贵妃。
李珏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眸光微深。不管是郑贵妃为好,还是那名男童,都与他戴着的面皮有八分相似,说没关系都不会有人相信。
心中掀起波澜,他手上有四张面皮,除了一张是照着自己的脸用作替身之外,余下三张都让制作面皮的人随意发挥。
李珏在心里冷笑,不管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定与那位真正的前朝皇子有瓜葛。
敲诈他一大笔钱还敢坑他?实在是好得很!
就算心里如何气的要杀人,李珏面上依旧维持着该有的诧异模样:“别驾这是何意?”
郑栩叹息一声:“若无意外,你就是我长姐的孩儿,也是郑某的外甥。
你,想不想认祖归宗?”
李珏看他的眼神就古怪起来,笑了笑道:“认哪个祖?哪个宗?郑别驾修要糊弄林某。
林某是去过京城的,若没记错,当今的太子妃便出自郑氏,还是别驾的亲侄女。
在下的身份若真如你所言,那可是前朝余孽。郑氏郎主知晓,只怕头一个想杀我的便是他。别驾要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外甥背叛家族?”
郑栩听了这话,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辨,沉默良久,叹道:“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慧!是,先前说的那些都是为了动摇你的心,本官这么做,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收敛起眼中的亲情,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那个孩子原本该死的,我也以为他死了。但你活生生站在面前,我不得不相信他还活着,这件事是我们疏忽了。”
“疏忽没及时灭口?”
郑栩像是被刺到痛脚,声音尖锐了几分:“我要是知道你没死,一定会给你伪造新身份,郑氏的旁枝也好,远亲也好,总归能让你堂堂正正活着。
当年长姐进宫是被逼无奈,被炀帝忌惮的何尝只有李氏,我郑氏亦是烈火烹油。”
“我不知道。”李珏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只是个江湖人,跟你郑氏没有任何关系。想要灭口,尽管来试试。”
“我没想要杀你。”
“你还想认林某回去?别驾心里若真还存着一丝愧疚,就该知道当这事没发生,对你我才是最好的。”
袖口鼓荡,一道气劲射出,轰碎了房门,李珏在对方愣怔时扬长而去。一寒闻声赶来,关切的上下打量,见主子完好无损,这才问道:“可要去追?”
郑栩摇摇头,望着那被轰碎的门,神色莫测:“你觉得他那武功在哪个境界?”
一寒想了想说道:“没动过手不好确定。不过以属下看来,林郎君天资出众,剑术超群,或许真是那位北剑也说不定。”
若真是他,想要灭口就难了。
出了郑宅的李珏心情格外恶劣,脸阴沉的像是要滴水。
郑栩能认出他,韩文律自然也能认得,怪不得任他开出一日五两的天价,都要把他留下来。
李珏猜的没错,韩文律的书信此时已经放在韩文驹的书案上。
韩尚书踱着步子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他刚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地位难免不稳,这件功劳来得及时。
只是这么做,免不了要打郑氏的脸,所以绝不能由他韩氏一家出面。
韩文驹定了定神,赶在宵禁前去了王家,连夜商定出一个章程,在翌日朝会将此事爆了出来。
朝堂哗然!
如今的天下虽仍有小股势力流窜作乱,但都是些乌合之众,翻不出风浪。可眼下突然出现个有郑氏血脉的前朝皇子,这分量不可谓不重。
右仆射郑源俯身在地请罪道:“陛下明鉴,我郑氏满门对大齐忠心耿耿,何来窝藏余孽一说?
那孩子,说来陛下也曾见过,没过五岁就没了,这天下哪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一定是有人冒名顶替,为的是离间我郑氏与陛下的关系,望陛下明察。”
李策点点头,这件事宗正寺有备案,他也知道事有蹊跷,不想太子夫妇受到影响,便默认了这个说法。
“裴卿对此怎么看?”
尚书令裴继闻言出列道:“禀陛下,臣亦认为此乃余孽挑拨。只是韩尚书与王仆射并非信口开河之人,能让他们这么重视,那人想来与哀王容貌极为相似。”
哀王便是小皇子死后追封的谥号。
诸文武的目光皆投向户部尚书,韩文驹郑重其事的道:“裴尚书令说的不错,那人的容貌与郑贵妃有七分相似。臣的弟弟画了一副肖像,还请陛下过目。”
李策看向梁庆,梁庆出去,亲自捧着画像进殿,展开给众人浏览。
在场有不少前朝老人,便是李策,也是见过郑贵妃的,一看画像皆惊叫起来:“这,这何止七分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莫非哀王真的没死?”
孟旭原是斥候出身,很有些能耐,从一名斥候做到校尉,被李策亲手提拔,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任兵部尚书。
他上前盯着画像瞧了好一会儿,正当别人以为他瞧出个名堂时,老痞子呵呵的笑道:“这人谁画的,画技不错嘛,能不能让他来给老臣也画一副,百年之后供子嗣瞻仰。”
韩文驹沉下脸不语,孟旭却是个混不吝,最不会看人脸色,嘿嘿笑道:“别这么小气,老夫又不是不给银子。哎,老夫早就想找人画一副肖像做传家宝,让后人瞻仰老夫的英雄气概,可惜找的画匠都画不出神韵。
知道那些有本事的文人臭讲究,老夫亲自派人去请,等画完了再给送回去如何?”
李策额头的青筋狠狠一跳,呵斥道:“那是朕的骠骑将军画的,你准备出多少银?”
“啊,韩文律画的?呵呵,那便算了。”孟旭讪讪一笑,回到自个儿的位置上站好,嘴里还嘀嘀咕咕:“画的真他娘的像,要不然亲自去请,云云。”
郑源心中大为吃惊,长姐入宫时他早已记事,所以对郑贵妃的印象比郑栩要深刻的多。
一见画像,他便知画中男子定是当年那个孩子,这其中必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或许是长姐的安排也未可知。
其看年纪约莫二十来岁光景,要是,要是……。
郑源将惋惜深深地压在心底,可惜郑氏已经做了选择,抬头道:“陛下,臣愿意亲自带兵,将余孽的项上人头带回。”
众人看他的神色皆复杂不已,这是放弃那孩子要大义灭亲了!不过想想太子妃,也就能理解郑源的选择。
郑氏如日中天,不仅未来的皇后姓郑,将来的帝王也拥有郑氏血脉。跟这些筹码相比,区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外甥算得了什么?
李策笑了笑,摆手道:“朕自是信得过郑卿,你可是朕之肱骨,朝堂一刻都离不开你。这种费力气的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磨练吧。”
随后赐下鱼符,令千牛卫大将军长孙靖,调兵捉拿余孽。
朝堂上发生的事,李珏尚不知晓,他在香满楼待了三日,便回到韩府别院,照样拿五两一日的报酬。
如此又过去一周,日子风平浪静,可越安宁,李珏越是警惕。这晚刚入睡,便听到房顶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响声。
他睁开眼睛,起身稍稍潜出,在僻静的角落看到一个穿夜行衣的人蹲,看到他来,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随即用双手抱住头,躲开道:“堂兄别打,是我。”
李珏嘴角一抽:“废话少说,你来做什么?上回的教训还没吃够?”
“堂——兄!”
李安磨了磨牙,只是想到今夜要说的事,瞬间变了色脸,正色道:“堂兄,你待在这儿的时间不短了,再不回去李瑞都要走了。”
“你就是来说这些的?”李瑞奉命要盯蜀王叔,在他看来韩家早已的他的人,不会花费太多心思。
李安跺了跺脚,小声说道:“我发现折冲府暗地里有兵马调动,是不是你……?”
李珏就一脸看傻瓜的表情看他,李安懊恼的拍了拍头,他这脑子一定是被师弟打坏了。
折冲府如要征防,须朝廷颁铜鱼符及敕书,由刺史和折冲都尉会同勘对,才能差发。如有紧急事件,倒是可以先调发,再上奏朝廷。
他皱眉道:“那会是谁?总不会是李瑞那厮吧。他调人做什么,难道蜀王叔真反了?也不对,他这会儿还住在王府里呢。”
瞅了一眼李珏,干笑道:“会不会是堂兄你冒名顶替李瑞,被他发现了。”
李珏心道:确实是冒名顶替,只不过顶替的是前朝的。
“你带了多少人来?”
李安下意识说道:“我一个人来的。”说罢才察觉自个儿说了什么,又想扇自己巴掌了。
李珏一言难尽的看着他,摆摆手:“算了,既然来了就别回了,去香满楼待着,我有事要交给你。”
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背,李安往后退了退,惊恐的看向李珏道:“堂兄,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的,你莫要坑我。”
李珏皮笑肉不笑:“我何时坑过你?”
你天天都想坑我!就这笑容,说没藏阴谋诡计,谁信?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不然又要遭人笑。天天被坑,还要往上凑,不是犯贱是什么?
“不想留下就回去。”
李安狠狠一跺脚,来都来了,没搞清堂兄的目的,回去他不甘心。最后只能找了个“城门关了,夜路不好走”的蹩脚理由,气咻咻去了香满楼。
李珏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这小子还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阴郁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抬头看向落在屋顶的那人,微微一笑:“怎么,你也要留下?你这冰块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肠了?”
屋顶那人正是南剑琉煜,冷冷地暼了他一眼,宛如一道流光划过,转眼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