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油纸伞走入迷蒙秋雨之中,并未朝前走多远,脚上踩着的黑靴和锦袍就被海风吹到沾染了湿气与泥泞。
裸露在外的肌理被海边的湿气浸润,旬澜干脆将油纸伞收了,仰头吮吸着东境的秋。
东境,同常年干爽的洛安果然大不一样。
而旬澜既爱洛安的一尘不染,也爱这初秋东境的细雨泥泞,若是来日有幸,他也能静静欣赏一场狂暴之风,将所有在外的人逼回屋舍。
并没有急着去寻找韩洲,韩洲若未如愿,找到了也不会同他离去。
路过药炉,旬澜能想象出陈萝到这边境的那一日,韩淑因着这东境百姓和将士得救,而生出的明媚欢喜。
路过演武场,旬澜又能想象出韩洲以一杆银枪独挑所有虎威军将领而立下将威之时,韩淑眼中的骄傲。
爬上堤坝,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岸线,旬澜又能记起韩淑带兵靠着渔船同贼寇对峙数月,最终披着漫天朝霞与海风得胜归来的飒爽模样。
沿着堤坝往前走出好长一段路,火红的披风被海风吹到旬澜眼中,那穿着火红披风的少年将军嘴里叼着跟随地捡拾的枯草,在鹅卵石堆就之小山包的下头站着眺望远方。
旬澜同韩洲并不算熟,但也曾因着旬湛总爱欺负韩洲,而同韩洲见过几次面。
但大多见面都代旬湛向韩洲道歉,韩洲这人也极好哄,一串糖葫芦,一把松子糖,都能哄得他将原谅说出口。
走下堤坝,又越过鹅卵石堆就的山坡来到了韩洲跟前。
惯来纤尘不染的旬澜,今日狼狈的过分了,却也自在的过分。
将手上的油纸伞撑开,遮挡住两个湿漉漉的男儿。
瞧着有些多此一举,可能多遮挡一丝海风,便能少经受一丝寒凉。
油纸伞越过韩洲头上之际,韩洲侧目看向旬澜,朝着旬澜恭敬躬身:“拖累旬大人亲自找来,是我之过。”
韩洲也知道,旬澜在夏陵手下当差,应当也不容易。
可他不会因着不容易,而直接同旬澜回神都。
“我不催你,我来陪着你等。”
韩洲多看了一阵旬澜:“旬湛同您都说了?”
旬澜想否认,却又点了头。
他同韩淑的秘密,谁都不知道,这种感觉让他生出窃喜。
未再言语,旬澜将伞又往韩洲那边偏了偏。
虽然他这么个文弱书生如今瞧着更需要这把伞,但他就是更想替韩洲多遮掩些许。
闭上眼眸,旬澜在学韩淑的模样,意图尽自己所能,替韩淑的亲弟弟遮住这一生的风雨。
秋雨缓止,天际的湛蓝透亮的不似这腐烂皇朝配拥有的生机。
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光亮,被海浪送到了韩洲眼前。
眸子骤亮,握着长枪朝着那细软的沙砾跑去。
未曾脱下早已湿透的靴子,韩洲迎着海浪朝着那一抹光亮走去。
捡起那被紧紧封住瓶口琉璃瓶,韩洲眼中的亮扩散到了嘴角,化作了心安的笑。
为防走漏消息,琉璃瓶内自然什么东西都没有,但这琉璃瓶能被吹到韩洲眼前,那自然也带来了韩洲想等的结局。
飘洋过海,若用人力来当这传信的探子,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为了传信,曾亲自驾船出海见过海洋流转的杨槐,按照谢南星的交待,给韩洲备下了足足五百个琉璃瓶。
旬澜掸了掸身上无法驱逐的泥泞,同韩洲一道站在了海水之中。
他知道,时机到了。
“小韩将军,陵王亲自带着金牌而来,召您回神都商议覆倭之事。”
韩洲将琉璃瓶藏进怀里,一手握着银枪,一手提着旬澜上了堤坝。
“好,请旬大人带路。”
韩洲倒也想得开,东倭如今指不定已经被他阿姐攻占,国仇家恨已然得报,他虽然想活,但也不怕死,更不怕直面夏陵。
旬澜反手握住韩洲手腕,以超出两人应有之亲近道:“阿洲,莫怕。”
不论在神都还是在东境,都莫怕。
旬澜投之以友善,韩洲回之以笑颜:“我不怕,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
摸了摸胸口的琉璃瓶,韩洲将其放到了旬澜手中:“旬大人,若我回了神都直接被带进了皇宫,你能帮我将这个琉璃瓶送到我阿爹那里吗?”
韩洲回了神都,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个结局韩洲懂,旬澜这等谋算之人,更懂。
发白的指尖有些颤抖,最后却还是接过了这个琉璃瓶:“我替你收着,回了神都我再给你。”
“哼。”韩洲笑,笑了一会子后,道:“我偷偷在我阿姐的书信里见过你,但我阿姐不知道。”
自己偷偷藏着的秘密,忽然多了一个人知道的感觉,也很奇妙:“既是偷偷,就当保密,知道吗?”
“我知道的,我的嘴最严了。”
上上下下瞧了旬澜好一阵,韩洲展露出了些许敌意:“我若是不能保护我阿姐,你能保护住我阿姐吗?”
“韩将军这般巾帼英雄,这世上想护住他的人必当很多。”
女子之清誉重要,而如今的旬澜没有立场许下任何承诺。
“哦。”倒也没有很失望,韩洲只是默默验证心里的某些想法。
又侧首看向旬澜,韩洲又问:“旬大人,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生了乱子,你能替我照顾我爹吗?”
“不用很久,等我阿姐回来就好。”
这一次,旬澜未有拒绝,将更坚定的心安,给了韩洲:“好。”
“阿洲,你莫怕,所有人都会护着你。”
“好,我不怕。”
韩洲却知,没有所谓的所有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幸他阿姐彻底覆了这东倭,这东境百姓的子孙后代,能免受外族骚扰千百年。
若他们运气好,活到了定西郡那位主子上位之日,他们也能吃饱穿暖,过上几十载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