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元元将冰凉的绿豆汤从汤盅舀出,递到夏弘手边:“舒太医不是让您不要动怒吗?”
本以为自己藏得还算好的夏弘,被钟元元一问反倒委屈起来了。
“手底下奴才一个个都不得用,忘衡没来,他们连个风都扇不好。”
沈烬墨才因公告了一日早朝,夏弘便已经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钟元元亲自拿着折扇给夏弘扇着,不见得用力,却令夏弘觉得很是舒心。
“忘衡自小就是一股牛劲儿,宫里的太监哪里能同他比?”
夏弘蔑了一眼林公公,眉眼中的阴沉倒也淡了几分:“长嫂说得对,日后必然不能让忘衡不来早朝了。”
“他不来,朕白头发都要多热出来几根。”
将夏弘这股子无名之怒压下,钟元元陪着夏弘用完午膳,就让袭嬷嬷又去请了舒太医。
跪在榻前替夏弘细细诊脉之后,舒太医对着林公公叮嘱了好一会,才在钟元元的示意下等在了寝殿外头。
助眠的药香凝神,从钟元元团扇下送来的清风静心,没一会夏弘就睡了过去。
袭嬷嬷替钟元元轻轻撩开帘子,又搀着钟元元走到了这段日子晒日头的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落在钟元元身上,舒太医跟在钟元元身后出了寝殿,在钟元元的示意之下,坐在小马扎上替钟元元请着平安脉。
往日钟元元的平安脉都是由太医院请的,但从今日起,都会交到舒太医手上。
这,自然是由帝王赐下的无上荣光。
“皇上身子骨可还好?”
恭敬低头,舒太医将刚才对林公公说的话,言简意赅的说给钟元元听:“内火旺盛,除了吃食清淡,还是要少动怒。”
“小墨同我但凡有一人在他身边,倒也还好,可我一妇道人家不能参政议政,小墨又有自己的小家,也无法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
“是药虽有三分毒,可这内火更是伤身体,你想想法子给他开个下火的方子。”
钟元元平和的仿若在同一昔年故友说话,平淡到让舒太医的心头那股子心虚之感也淡了几分。
午后的日后正是吃人的热,除了钟元元,所有的宫人都被允许在靠近殿门的地方纳凉。
舒太医用余光看了一圈四周,带着略微的熟稔小声问:“娘娘还是那般怕冷吗?”
能问出这一句话,那便意味着往日之事未曾忘记。
将虚虚握拳的手张开:“你看看,这夏日的日头落下,我都没有出汗,指不定要放那火里烧一烧,才能暖起来。”
比这身体更凉的,是钟元元的心。
“这话可不兴得说,先皇听到了当伤心的。”
钟元元透过树荫看了一眼日头,低头看到了掌心越来越厚的茧子。
夏启用了十载时光,将她这双在南征北战的操劳之中,积下无数茧子的手,养到如葱段一般柔顺。
自夏启走后第二年,她纵日日劳作,也格外疼惜这双手。
茧子虽有,瞧着却并不扎眼。
如今在这金殿也没住多久,这双手倒比当年征战之时,更难看了。
摊开的掌心合拢,偷偷用团扇遮挡,不敢让那日头多照到一分。
钟元元这合拢掌心遮掩伤痛的举动,亦刺痛了舒太医的心:“娘娘这些年怨恨过臣吗?”
发妻沦为夏弘手中人质,受钟元元所托的舒太医,为护家人性命,选择不降解药及时喂给夏彻服下。
他这一番举动,最终导致夏欣敲响了万民鼓,却因着被夏彻之昏迷吐血,而输得一败涂地。
舒太医却因此得了夏弘重视,自此只听夏弘之命,只替夏弘看诊,也只为夏弘做药。
“不怨。”
钟元元团扇轻摇,闭上眸子细细道:“你毁了我一个儿子,但你也替我保下了一个儿子。”
人人都有无可奈何,不是舒太医,也会是其他人。
“娘娘是原谅臣了吗?”
钟元元极轻的笑:“从未怨过,又何谈原谅。”
忠于初心是一种选择,阴差阳错违背本心也是一种选择。
每一种选择对应一种命运,钟元元尊重所有人的命运。
这般沉寂让舒太医如芒在背,几经嗫喏,他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钟元元有些累了,起身看着一直不愿离去的舒太医:“小舒,先夫于虎口将你和师姐救下,你们曾说自己这一生所求为悬壶济世,你们如愿了吗?”
舒太医闻言如坠冰窖,转头看向那道离去的背影,眼中翻涌的水光叫做渴求。
他渴望着钟元元回头看一看他,也渴望着钟元元回头拉一拉他。
可钟元元,始终没有。
摇头苦笑,舒太医仰头看向那晃眼的日头。
他以护家人之名害了的又何止夏彻,与他师出同门的结发妻子,因他之举乱了河山,虽保了性命,却落下一纸和离书,从未不复相见。
这些年待在皇宫不听一丝乡野与庙堂之事,为了就是让自己忘记他曾经之举,乱了这山河。选择了与他分道扬镳。
自此他独居深宫,荣华富贵在身,一次次泯灭本心为帝王所用。
曾一道研习药理的师姐,游荡于山河之间悬壶济世,践行着自己最初的愿望。
药圣已逝,连一个暗暗较劲之人都没有的舒太医,已经孤寂太久了。
若时光能重来,他宁愿同师姐一道站着死,也不愿像如今这般,一步错,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踏着皇宫的青砖朝着自己在皇宫的住所走去,曾同师姐一道钻研医术比试的画面历历在目。
眼中微光闪烁,却又归于浑浊。
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他纵有心为曾经所为赎罪,可日日在暗卫司监视之下的他,早已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