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欢喜炸裂,谢南星指尖轻轻触,将手落在每一个笔触之上。
像是害怕稍微重上些许,就将这张纸碰坏了一般。
男子及冠而由长辈取字,谢南星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得吴辞修取出的表字。
谢南星又小心翼翼将手收了回来:“这是太傅给我取的表字?”
谢南星心头纵然有了答案,却还是因着那些许不确定,问出了声。
“距南星及冠尚还有些日子,如今时事变动频繁,也不知老夫那时能否替南星行冠礼,昨日忽然想到了这表字,便觉得这二字配南星极妥。”
哪里是昨日想到的,是写下沈烬墨表字的次日,“子霁”二字便已经落笔在心间。
谢南星在这神都没有长辈,吴辞修这算得上谢南星师傅的人,自当替谢南星早做安排。
沈烬墨的表字是吴辞修取的,短短两字,却阐尽了沈烬墨的前行之路。
谢南星的表字亦是由吴辞修写下,他自然对其中寄托之意,自当满心期待。
透亮的眼眸染上日光的明亮,琥珀色的瞳仁装满了对这份大礼的欢喜:“太傅,此二字何意?”
吴辞修拿了一张宣纸,一边落笔一边道:“星为夜,霁为晴,夜可归,晴能行。”
目光先是落在染上和煦的谢南星身上,继而看向日头所在之处:“云销雨霁,日长明。”
谢南星将吴辞修写的的宣纸拿在一处,“忘衡”“子霁”两个表字,并肩而立。
无需向日月借光,谢南星便是光亮本身。
不见得能与日月比肩,他也无需与日月比肩。
他只需亮到沈烬墨回头之际,能看到身后有一抹光亮即可。
只要他谢南星在,便能陪着沈烬墨走过电闪雷鸣,迎来雨过天晴,将这光亮与山河同享。
反复摩梭两张宣纸,谢南星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
将方才落笔的字迹吹干,谢南星用帕子将其包裹,折叠之后藏在贴在心口的位置。
未言喜欢,但吴辞修依然知晓谢南星的欢喜与重视。
然欢喜过后,谢南星又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吴辞修惯来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之人,从字到表字,虽然一举一动皆在情理之中,可谢南星又觉得没有那般妥帖。
吴辞修不仅懂沈烬墨,他亦懂谢南星。
吴辞修,也必然懂夏弘。
心中有了疑问,谢南星开口问:“太傅可是有心事?”
从书桌前起身,吴辞修引着谢南星坐在轩窗前,给谢南星斟上茶水,又将糕点往谢南星跟前推了推。
“这些日子,总是想不清自己之余力还能用在何处,想着南星惯来是个能让人心生愉悦之人,便想找南星说说话。”
“南星可不要嫌老夫烦咯。”
谢南星就着茶水吃着那等容易克化的糕点,眸中满是崇拜:“太傅您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引领天下文人,告知其何谓天地之心。”
吴辞修是这愈发混乱朝堂之中的唯一一股清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告诉这世人,这世道存在是非黑白。
这世道的是非黑白,并不会由权力指鹿为马。
正就是正,邪就是邪。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所有人都要为自己所走之邪门歪道,所犯之滔天罪过付出代价。
“南星高看我了。”吴辞修摇头:“人啊,不要自己给自己立神坛,也不要坐上世人替你立下的神坛。”
“上去了,香火日日供奉之下,总有一日会忘记了自己是谁,继而失去走下神坛之能力,只能成为那立下神坛之人操纵的工具。”
谢南星在很努力的,去理解这句话。
谢南星也在竭力逼迫自己,必须现在立刻去理解这话之境界。
谢南星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般迫切。
“世道黑白的标准不就应该高高供起,让世人瞧见奉为圭臬?”
“于这世道中的芸芸众生而言,自当要这准则引导其在正道之上行走。”
“可对于那等站在芸芸众生之上的人来言,自己能力过甚,手中所握之权力过多。”
“有人可用邪门歪道行正事,有人能以正义为由误苍生。”
“定规定法已然无法引导之一部分人。”
在谢南星的眼中的不解之下,吴辞修手贴上胸口,感知着心脏的跳动:“于南星和望衡而言,重要的不是准则,而是这颗心。”
“只要那颗心依然鲜红,依然热烈,那正邪黑白反倒显得苍白无力。”
有人之存在是为了自己活着,那自当循着规则而行,在不侵扰旁人之前提下过好自己这一生。
有人之存在是为了让这世道活得更好,作为世道的探索者,若他们被这所谓的黑与白困住,那便是世道的停滞,山河的沉沦。
他们需要跳脱于定规定法,带着世道触摸更合理之可能。
他们也会回归芸芸众生,切身感知百姓的酸甜苦辣。
谢南星知道太傅在说沈烬墨,说的的沈烬墨背负天下骂名,却一往无前走上了那一条世道不容之路。
而沈烬墨那一身漆黑之下,心脏依然鲜红且热烈。
可谢南星觉得太傅在说的,又不止是沈烬墨。
“太傅会陪我们走很远很远吗?”
屋外日头下去了不少,天起了凉意,阿顺拿着披风推门而入。
披上披风,带着谢南星迎着日头的方向走去:“老夫老咯,你们都还年轻着。”
吴辞修走不动了,他只能将这些个后辈送到此处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与使命,后头的路,都要交给后头人来走了。
谢南星鼻头一酸,拧着眉头看着吴辞修,怎么都不愿意再往前走。
吴辞修抬手拍着谢南星的头:“南星,日后莫要拿自己的身子骨当筹码,意图捆住心上人的心与命。”
“伤己,更伤人。”
微微躬腰,吴辞修和谢南星对视:“我们活在这世上,爱情自当珍贵,可若只为爱情要生要死,倒是辜负了来这世道走这一遭。”
谢南星被这两言弄得有些面红耳赤,却依然在小声嘟囔着解释:“太傅,我没有。”
谢南星,才没有为了情爱要死要活。
谢南星只是,不能接受沈烬墨离开他。
他曾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心头奢望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却从未如愿。
后来遇见了沈烬墨,他慢慢拥有了一切,心底想留住的却只有一个沈烬墨。
沈烬墨于谢南星而言,是一切。
吴辞修不了解谢南星的过往,因为谢南星那般背景,本就支撑不起这般心性。
也不拘泥于谢南星的或有或无,吴辞修朝着谢南星挥手之后,沉声落下一言:“行己道,走己路,人言于我何哉?”
谢南星站在马车前室转头看向吴辞修,到的只有那被春风吹到飘摇的墨绿色披风。
披风如人,飘摇亦如吴辞修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