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銮殿归来,夏弘便把自己关在金殿书房之内。
夏弘不敢去见钟元元。
这个于天下女子而言,代表着绝对殊荣得位份和称号,于钟元元而言却是耻辱。
夏弘知晓的,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被黎源之死反将一军的夏弘,在提及钟元元之时心底的情绪骤然生变。
他害怕钟元元坐上中宫之位,重新走到朝臣跟前,借助昔年之威势替夏域招揽朝臣,继而逼得他再也失去对朝堂得管控。
他怕的。
他一直都有些怕钟元元这个长嫂。
可越怕,夏弘就越想将心中的畏惧,踩在脚下。
故他在最后下旨的一瞬,将皇后二字咽下,将宸皇贵妃四字吐出。
被带回金殿的沈烬墨立在漆红的木门之外,凌厉的鹰眸平静看向这未曾停下的风雪。
耳畔听着殿内较之以往更为沉重的呼吸,沈烬墨沉默感知着一国之君名为内疚,实为试探的行径。
沈烬墨心头是有些庆幸的,如果不是夏弘到了最后关口,亲自将自己所谓的真心推翻,他今日要想从这宫内脱险,也必然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夏弘对钟元元的亏欠,最终会化作对沈烬墨超乎寻常的宽恕。
宽恕一把剑刃不慎倒戈,伤了他的主。
目光所触及的红白与金黄之间,浮现一月白衣裳着身,外披紫色披风的身影。
钟落月亲自提着食盒,带着数名宫女太监,从雕梁画栋之间走来。
距离尚远,沈烬墨就已朝着来人之处双膝跪地。
没有请安,没有抬头,只是虔诚的跪在地上。
在沈烬墨跟前停下,钟元元一手将沈烬墨扶起,身后得到叮嘱的宫女将另外一个食盒递上。
午膳的时辰早已过去,夏弘想通过绝食来演绎自己的真心悔改,沈烬墨自然也吃不上一点。
钟元元指了指偏殿:“你去里头先用膳,后头皇上有事会另外再召唤你。”
稳稳接过食盒,沈烬墨攥住食盒提手:“您用膳了吗?”
浅浅点头,钟元元温声催促,却带着不容抗拒:“好孩子,去吧。”
偏殿开门的声响传来,钟元元朝着书房走去。
没有敲门,一手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看了一眼那坐在殿内台阶之上低着头的一国之君,钟元元朝着桌子走去。
打开食盒,将里头的面条端出放在木桌之上:“皇上,要边用膳边聊吗。”
状似需要夏弘应允的事情,从钟元元口中说出,倒像是平静的决定。
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夏弘与坐在八仙桌前的钟元元双目对视。
眼前之人容色平静,毫无生怒或生怨之迹象。
夏弘的心,五味杂陈。
一个令夏弘极其无助的事实呈现在台面之上。
钟元元压根不在乎由夏弘赋予的名分。
不论夏弘今日赋予钟元元的,是一介才人,还是一国之后,钟元元都不在乎。
沉默的从地上站起,所有情绪在朝着钟元元所在之处走去的过程中,被缓缓压制。
拿起筷子,温热的面条入口,夏弘心头熨帖不少。
“这面是元元亲自做的?”
“嗯。”
夏弘吃面的动作大了些许,眉眼染了几分笑意:“朕一口就尝出来了,只有长嫂做的面才这般好吃。”
那些揭竿而起的日子,也就生辰或者除夕之日才能吃上一口面条。
属于夏弘那些年的岁岁年年,都少不了由自己长嫂亲自煮的这碗面条。
所以,那些岁月,那些好,他的长嫂必然也记得。
一碗面吃了一半,夏弘用膳的速度慢了下来,心底的内疚倒是真切了几分。
“元元,朕答应你的皇后之位,日后必然会给你。”
“如今钟落月已经被废,这后宫的事情全权交到你手上。”
“不了。”
拒绝。
钟元元是这后宫头一个敢直接拒绝夏弘的人。
这些年下来,夏弘却早已习惯。
“长嫂还是生气了?”
光是这般问,夏弘心头便蔓延出缕缕兴奋。
如果钟元元回答一个‘是’,夏弘觉得自己明日就能改了旨意,立钟元元为后。
不过,也不一定。
“并未。”很轻柔的嗓音,带着钟元元解释的言语:“来到皇上身边,不是要做皇上的后妃,是要做域儿的阿娘。”
顿了顿,钟元元补充道:“以及这金殿的女主人。”
至于旁的,本来就不重要。
夏弘握住筷子的手紧了紧,嘴角染上笑意,却转瞬消失。
“那你缘何不愿意替朕管着这后宫?”
“后宫是皇上的后宫,而不是这金殿的后宫。”
又是良久沉默,钟元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如今年岁大了,实在经受不起这后宫算来算去的繁琐。”
“这有什么。”面吃完了,汤也喝完了:“谁不听你话,你直接下令杀了就好。”
“有朕做你的靠山,你什么都不用怕。”
钟元元又一次将夏弘的话跳开,亲自将碗碟给收拾了起来:“我方才让小墨去用膳了,要替皇上将小墨叫进来吗?”
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早就传到了钟元元耳中,以她对夏弘的了解来说,深陷其中的沈烬墨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
与其说钟元元今日是为宽解夏弘而来,不如说钟元元是为沈烬墨而来。
她要将夏弘的理智唤回,她不能让夏弘在怒火之下做出不合时宜之决断。
夏弘扶着钟元元起身:“朕会处理,元元先回去歇息,朕晚些时候再来陪你用晚膳。”
亲自送了钟元元一段,夏弘从林公公手中拿过油纸伞:“将忘衡叫过来,朕有些话要同他讲。”
沈烬墨自偏殿而出,拒绝了林公公递上的油纸伞,孤身踏着漫天雪花走到夏弘身侧。
雪越下越纷繁,落在沈烬墨的官帽官袍之上,不一会便积累了厚厚一层。
以讲话为由头待在一处的君臣,谁都没有开口,他们只是在雪地之中沉静的走着。
夏弘昂首看向前方,将被白雪覆盖的皇宫以及天下,揽入眼底。
沈烬墨低头看着脚下,瞧着那靴子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腥红的脚印。
沈烬墨的脚下,原本染了厚重的鲜血,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枉死之人做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