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玲当年进入无间秘境,被上古浊气污染,之后被收押在千山城的思过崖。
修真界的修士们根本找不到方法完全去除他们身上的浊气,只有那些污染不深的人才幸免于难,而他们这些大都被废除了修为。
当初进入无间秘境的修士都在元婴期以上,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无论是对修士本身而言,还是对整个修真界而言。
苏沐玲不积口德,对自己被废除修为这事骂得脏死,每次提到或者听到这个话题都要暴跳如雷,像是恨透了这些人,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但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被废除掉修为的那一刻,她竟然感到有丝毫的解脱。
没人知道她在被浊气污染的时候见到了什么。
那是噩梦,缠绕她一生的梦魇。
苏沐玲在医道上算的上是一颗新星,医道基础极其扎实,能力也足够,而且还少有的是一个能打的医修。
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她太疯了,脾气也太坏了。
什么都敢骂,骂起来还很难听,极为不客气。
有些行为也极为令人不解。
她在医修圈子里头是出了名的不敢招惹,人缘也被她自己败光了。
但苏沐玲不管这些,明明年纪不算大的她就像是一块棱角锋利的顽石,任风吹雨打,脾气还是臭到不行。
修为没了之后,她一直都在试图引气入体,在前些天成功晋级了筑基期,一刻也不停,径直掏出一个飞行法器往神医谷飞去。
谁知道被小天这个小鬼头扒住船尾让她爬了上来!
吓得苏沐玲出了一身冷汗,面上似是怒到了极致,面色青紫。
苏沐玲骂完这一顿之后,气总算是消了点,恢复了理智。
她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死了还得她收拾烂摊子。
于是在飞往神医谷的过程中,苏沐玲就打算在路上的某个大城给小天放下去,大不了给她一袋灵石,让她能自己回家去。
筑基期便能使用储物袋,苏沐玲打开自己的储物袋,随手扔了一袋灵石到小天怀里。
那是满满当当的一袋上品灵石。
小天只要拿这个回了家,她和她奶奶这辈子的生活都不用发愁。
以后就算是苏沐玲殒命,这俩也能在凡人里头活得好好的。
苏沐玲冷漠道:“等会我就找个地方让你下去,你到时候就拿这灵石找办法回家去。”
她又补充一句:“要是拿这袋灵石还回不了家,你就一辈子待那儿得了。”
她冷哼一声。
苏沐玲看着坐在甲板上愣愣的小孩儿,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别让别人注意到你的灵石,到时候被抢了没人救你。”
他们行驶在云海之间,棉花一般的白云游荡而过,低头能看见下方黄绿交加的大地。黄色的是荒芜的土地,绿色是点缀其间的树木。
有一条河流像是飘带一般绕过整片大地,途径之处都是亮眼的绿色。
再开远些时,一座城镇便映入眼帘,虽然不算繁华,但也能作为落脚处。
苏沐玲决定就把小天放在这里,自己再往神医谷那边去。
她扭头朝小天抬了抬下巴,“你就在这里下去,好好回家。”
她皱眉:“听见没!”
可说完这句话后,她只觉得浑身脱力,意识像是被谁一下子抽走,头晕目眩,软软倒在了甲板上。
小天悠悠从甲板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掂量一下手里的灵石袋子,露出个奇怪的笑容。
她寻思着:“我被这妮子骂了这么久,还能就这样被她赶下去?”
小天的长相并不突出,只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白净些。但丢进人堆里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跟这世上千万凡人没有太大不同。
如果苏沐玲此时还清醒着的话便会发现这小天的脸像是这天上的云朵,正随着风而不断变化形状,一会儿如同稚儿,一会儿如同老朽,一会儿又长出了獠牙。
千变万化,凡人难寻其迹。
小天低头打量着晕倒在地的苏沐玲,撇了撇嘴,嘟囔道:“我在人间行走将近万年,都少见脾气能坏成这样的。”
她饶有趣味的踢了她一脚,感觉这人跟其他人一样,身躯同样也是柔软脆弱的血肉。
这性格怎么就像刺猬一样呢?
她没记错的话,百年前好像是这妮子将神医谷练出来的那枚高阶魔晶丢进的魔界。
小天随后盘坐下来,而飞行法器沿着神医谷继续飞去。
她撑着脸看着苏沐玲,突然生发了一点探究欲,“你恨不恨顾行舟?”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经常能听见苏沐玲半夜说梦话还在骂这个人,这得多恨才能在梦里还不忘骂?
结果这答案出乎意料。
苏沐玲像个傀儡一样坐直身体,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是用没有变化的腔调开口道:“我不恨他。我只是告诉自己要去恨他。”
小天听到这答案很是意外,她在人间混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随后问道:“……那你是喜欢他?”
苏沐玲:“不喜欢。”
小天闻言皱起了眉头,凡人们不大都是由爱生恨这样的狗血剧情么,她有些不理解。“那你为什么要去恨他?”
苏沐玲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无意识的组织话语,又像是潜意识的不愿意泄露自己的心声,好一阵后才继续用着死水一半的声音回答:“只有仇恨才能使人清醒的活着,仇恨才是人的一生中最为有力的驱动力。”
小天显然未曾听说过这样的想法,她沿着这个话头继续问道:“所以顾行舟同你并没有什么仇恨,而是你单方面为了获取这个仇恨的动力将他视作了你的死仇?”
“你在欺骗自己,试图让自己相信顾行舟就是你一切不幸的来源?”
苏沐玲:“是。”
小天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甲板,想着可真有意思,看来万年前谢寻幽那家伙并没有骗她,这世上的凡人还真有趣。
她想到了些什么,“那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将顾行舟杀了吗?”
苏沐玲的回答再次出乎意料:“不会。”
小天:“为什么?”
苏沐玲:“不是敌人。”
小天听见这答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人类怎么这么有意思啊。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生物?
她明明生而知之,这世间万物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她操纵着一切,结果却看不懂这些小小生物的脑仁里想得是什么。
“所以你恨他就仅仅是为了获取仇恨这种驱动力?”
苏沐玲:“是。”
就连平日睡觉的时候都不忘骂顾行舟,这人也是厉害,能把自我欺骗做到这种地步。
小天认真想了想,最后得出顾行舟在苏沐玲眼里可能跟俗世观念中的“榜样”有些相似。
人们向各自的“榜样”学习,会产生驱动力,而顾行舟作为苏沐玲的“仇人”,也为她提供了一种驱动力——只不过这种驱动力叫做仇怨。
……默默给无辜的顾行舟点一支蜡先。倒霉催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构成了苏沐玲这种畸形的观念,偏执的用仇恨做自己的驱动力?
小天仔细回忆,想起来这苏沐玲十岁之时神医谷便已经覆灭,而后这群医修又死而复生,被控制三十年之久,之后才被顾行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也就是说,苏沐玲跟一群假的师兄师姐还有假的父亲生活了三十年。
这些日子里,又发生了什么呢?
据小天这些日子来的观察,苏沐玲这人极为敏锐,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有些神经质。
她斟酌着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你父亲和师兄师姐们是假的?”
苏沐玲:“十岁那年。他们全部死掉的一个月后。”
小天一愣,还真没想到这妮子从小就这么敏锐,“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苏沐玲缓缓答道:“那场不太起眼的火之后,月谛霜哥哥不见了,我父亲也没有丝毫以往的慈眉善目,师兄师姐们更是不搭理我。”
“我看见了他们抓来的修士,我能听见夜晚里地下传来的惨叫声。直到有一天我误打误撞见到了这地牢最底层的那棵树,我才能完全确认这些人都不是原来的他们。”
在某一天发现自己周围熟识的人都变得陌生起来,之后更是发现他们变成了活死人一样的东西,那这之后的三十年又是怎么过的?
小天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于是她问:“说说你这三十年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苏沐玲眉头微微动了动,像是要反抗,但下一秒就被压制住,僵硬的回答这个问题。
天道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抗拒。
“我在神医谷几乎每时每刻都被盯着。只要我一回头,都能看见无数道视线直直射到我的脊背上,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看得我头皮发麻。”
“有时候我在梳妆,能从镜子里看到直勾勾盯着我的师姐们;有时候我在睡觉,半夜醒来的时候会看见一排人站在我的床边,俯着身直直的盯着我。神医谷这些人就像是无处不在的幽魂,飘满了整个山谷,而我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这段描述听得毛骨悚然,“那你为什么不逃?”
苏沐玲:“逃不掉,我试过很多次。而且我的修为在那三十年里不得寸进,直到我出神医谷之前都只有筑基期。”
小天不由问道:“所以这三十年怎么过来的?”
苏沐玲:“装疯卖傻,自我欺骗,视而不见。”
不怪乎苏沐玲现在是这么一个古怪又令人讨厌的性子。
试想一个十岁的孩童生活在这样一个可怖压抑的环境中,亲近的人都成了假的,不停的被这些假的人监视着。想逃却逃不了,还要忍受着发生在神医谷的无数惨事,装疯卖傻当作一无所知。
小天记得百年前顾行舟那把火还有苏沐玲插的手,而且她还在第一时刻将那颗魔晶丢到了魔界里。
小天:“你为什么把魔晶丢进魔界?”
苏沐玲:“我必不可能让这些人得手。”
苏沐玲从十岁到现在都生活在仇怨之中,幼时又是在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高压环境之中,将仇恨视作自己唯一的动力,也就说得过去了。
不过小天还好奇另外一点:“你平时为什么都骂得那么脏?”
苏沐玲:“因为我害怕。”
就像凡界里头的凡人对付妖魔鬼怪一样,总觉得骂得越脏,这些妖魔鬼怪就越不敢近他们的身。
小天笑了起来,她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缘故。
人类真矛盾。
她想起来这妮子好像还特别怕她哭,随口问道:“你为什么怕我哭?”
答案却着实让这个游历人间万年的天道愣了一阵。
苏沐玲:“因为我幼时哭的时候没人会安慰,所以见不得别人哭。”
缓了一阵后,天道轻轻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