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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娇轻轻抬起小手儿, 白皙细嫩的小手儿,手指干干净净,没有那些她习惯的指甲油, 她轻轻的拂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儿, 随即重重一捏。
很疼!
她转回头, 目光落在房间内。
梳妆台的对面是一处大大的苏绣屏风, 花团锦簇,蝴蝶萦绕,这是苏州第一针安夫人的精品。安夫人与她母亲是旧日闺中密友,当年她出生, 安夫人便送了美不胜收、华贵精致的屏风。
这个屏风自小就摆在唐娇的房间,直到唐家家道中落。
屏风侧面是红木台桌,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株百合。唐娇天真不知愁滋味的时候最喜欢百合,总觉得高贵纯洁, 空谷幽兰一般。
再往里侧,红木罗汉床上放着精致的金丝垫子, 她娘只她一个女儿,自小恨不能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在家中真是一顶一的金贵。
这些都是她的, 唐娇视线一一扫去, 并不陌生, 但是却又是震惊的。
“小姐, 您醒啦。”笑眯眯的丫鬟撩开帘子进了屋。
听到这声音, 唐娇看向了她, 这是她们家的丫鬟四叶,一直是负责伺候她的。
乍看到四叶的笑脸儿,唐娇有一瞬间的恍惚。
死了二十年的四叶。
“我……”唐娇发现自己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带着些糯。
她有些不习惯,不过还是继续:“太太呢?”
四叶笑:“太太在佛堂为您祈福呢……”
不等说完,就看小姐赤脚跑了出去。
唐娇已经二十年不见母亲,她根据自己的记忆,飞快的冲到了一楼侧门的佛堂。
果然,福堂里供奉着菩萨,青烟袅袅,唐太太跪在蒲团上,十分虔诚。
唐娇气喘吁吁的扶着门,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了许多许多的母亲,心情激动翻滚,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了少女时代,但是看到尚且活的好好的母亲,强忍至此的所有难过全都倾泄而出,扑在母亲怀中哭了个痛快。
唐太太哪里晓得唐娇死而复生,只以为小女儿家的娇气劲儿犯了,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拍着背,慈爱的哄道:“谁给我们呦呦委屈受了?不哭呵,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孩子气。”
呦呦是唐娇的小名儿,已经二十年不再有人叫过,今日听到这样一声“呦呦”,她只觉得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
唐娇抬手咬了自己的手一口,还是很疼。
不是做梦!
确认不是做梦,哭的更加厉害。
她回来了,她竟然回来了。
唐太太是知晓女儿的,她轻声哄着:“这丫头怎么就委屈成这样了?还是说……”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和阿衡闹别扭了?”
听到这个名字,唐娇立刻僵硬了一下。唐太太以为自己猜中了,心中有些恼,不过还是劝着女儿:“甭理会那个死丫头。你是正经的小姐,她不过是个外室生的,难道还算得什么正经人物?早些年这样外室生的不过就是丫鬟皮子罢了。也只你听你父亲的,将她当成什么妹妹,我看她就没存了好心。”
唐娇将脸蛋儿埋在唐太太身上,泪流不止。
唐太太看闺女如斯,越发心疼,轻轻为她擦拭眼泪,认真道:“我们呦呦比她强了千百倍,本就是着凉的身子,还哭的这样厉害,你是要心疼死娘。”
唐娇搂住唐太太的腰,动也不动,就这样安安静静的。
她父亲与母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在早些年,许是还能成为一对不错的夫妻。只是人生总归没有如果,现在处处都讲究个新浪潮。人人都要走向新生活,她父亲更是不例外,如同这个时代大部分的男人一样。他们读了书,学得多了,见的多了,就开始嫌弃家中的妻子。与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同学恋爱仿佛成了大趋势。
她爹恰好就受到了这样的影响,只是唐太太娘家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分的小户,倒是硬生生的斩断了这门情缘。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却不曾想,唐娇十三岁那年,父亲竟然再次将这个女人带了回来。彼时她已经领着只比唐娇小一岁的唐衡。据说,当年他们分手之时已经有了身孕,不敢打扰唐家的和睦,只带着孩子艰苦生活。若不是再次相遇,她是绝对不会让唐衡认祖归宗。
木已成舟,唐太太只能允了他们进门。
唐娇原本也是十分厌恶这对母女,只是胡如玉十分会做人,唐衡又一副温柔小意的讨好唐娇。日子久了,唐娇倒是渐渐的对唐衡好了起来,觉得这个妹妹还是挺不错的。
甚至有些时候,她娘编排起这对母女不好,唐娇还要觉得她娘是小题大做。
而现在,唐娇想到自己那些过往,心中怨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一早看透人心。而后等她想要反击,已经全然不是胡如玉的对手了。
那时胡如玉傍上了外务长官,成了他的外室。
唐衡又嫁给了财政次长家的二公子,她被逼迫的要逃离上海滩。
想到这里,她攥紧了拳头,眼中狠厉乍现。
她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少女,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而她在哈尔滨的生意场上浸淫多年,也再也不是一个软弱好欺的小可怜儿了。
“娘晓得你不爱听,但是那母女俩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唐太太目光柔和,轻轻规劝女儿:“娘最怕的便是你被她们骗了。”
唐娇抬头,晶莹的泪珠儿还挂在脸蛋儿上。
她乖巧的点头,娇娇软软的说道:“娘亲,我知道她们不是好人。”
唐太太诧异的看向了女儿,原本以为还要好好的劝一劝,没想到女儿倒是想通了。
她深深的看向女儿,倒是更加担心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她们怎么你了?”
唐娇垂首,随即抬头,楚楚可怜:“他们没怎么我,但是我梦到她们害死娘亲了。”
她再次扑到唐太太的怀中,低语:“我不要离开娘亲,他们太坏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稚气。
唐太太一愣,表情越发的柔和起来,她轻声道:“傻孩子,梦都是假的。”
唐娇不说话,她靠在唐太太的身上,只一抬头就看到佛堂里的观音娘娘。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娘亲,您给我找本佛经吧?”
唐太太更加吃惊了,现在大家都想着学那些西洋的玩意,原本呦呦对她拜佛就很不能理解的。出去也生怕同学知道,藏着掖着的。但是不想现在倒是截然不同了。
她试探:“你要读佛经?”
唐娇认真点头,表情十分虔诚:“我要好好感谢观音娘娘。”
唐太太虽不知女儿为何变了,但是总归娇宠着,也由着她,点头应了好。
唐娇放开唐太太,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
一阵脚步声传来,清清脆脆的女声响起:“母亲,姐姐在么?”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呢!
这是唐衡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并不进门,十分有礼。
正是因为她这样的伪装才让唐娇信了她,而今却不会了。
唐太太正要发作,唐娇按住了母亲的手,随即露出一抹笑容,她说道:“进来吧。”
唐衡推开房门,看到唐娇跪在蒲团上,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不过还是露出一抹羞怯的笑容,“姐姐,堂哥来了。”
趁着唐太太看不见,对她偷偷眨眨眼。
真是活泼天真又贴心的“好妹妹”模样儿。
唐娇与唐太太道:“娘亲,我之前病了在家中憋闷,央了堂哥带我去看电影。今日想来他是履行承诺来了。”
顿了一下,她露出一抹笑,轻轻摇晃一下唐太太的手,说道:“您让我去好不好?”
唐太太因着丈夫的事情对新潮的女学生没什么好感,对于那些新潮的物件也格外的不喜。唐娇原本都是瞒着唐太太的。
这甚至一度成了她和唐衡的小秘密。
只是这次唐娇却直白的与母亲说了起来,她撒娇:“好不好嘛?”
唐太太确实不喜,只是看到女儿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软道:“去吧。”
唐娇灿烂的笑了起来,仿佛刚才放声大哭的不是她。
她搂住唐太太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吧嗒印下一个吻,高兴:“谢谢娘!”
这一举动倒是让其他二人都惊呆了……
周姗姗扬了扬下巴,像是一只得意的小孔雀,志得意满的介绍:“这是我表哥。”
倒是没介绍唐娇的名字,周姗姗一点点小炫耀与小防备全然落在唐娇的眼中,唐娇笑眯眯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她说道:“姗姗,你跟你表哥走吧,我一个人去买蛋糕。”
也许是因为唐娇没有对豪华的小汽车和她表哥露出蜜蜂看见蜜的觊觎。
周姗姗扬起嘴角:“明天我去你们班找你哦。”
唐娇颔首:“好呢!”
“你去哪里,送你一程?”祁八爷带着几分吊儿郎当。
唐娇微笑婉拒:“不了,电车来了,我先走。”
她微微颔首,随即与周姗姗挥挥爪子,越过车子追上电车。
祁八爷看她身影,再次说:“还是觉得她眼熟。”
周姗姗有些不高兴:“我要告诉我妈妈,你看到美人儿就说认识。我同学分明就不认识你。”
祁八爷看她这个刁蛮的样子,揉揉她的头,笑着说:“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美人儿,分明是个小黄毛丫头。走了,带你去玩儿。”
车子飞一样开了出去。
唐娇并不知道他们又就自己眼熟的问题讨论了一番,电车叮当叮当的响,她坐在窗前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神闪过一丝迷雾。
唐娇轻轻靠在了扶手上,胳膊搭在上面往外看,洋行,车站,裁缝铺子,还有精致的小酒吧。
这一切一晃而过,不知是落入来往人的眼中还是心中。
唐娇轻声哼笑了一下,微微垂首。
原来当初唐衡的夫家和祁八爷是表亲,如此这般倒是有些能够理解了。
她总是觉得祁八爷对谁都热情洋溢,不管是真是假,面上是如此的。但是独独对自己很冷淡。那时猜测是因为要避嫌,毕竟在很多人心里,她就是七爷的人。
可是这般重新来过,唐娇倒是一下子了然了,原来并不是。
自己与唐衡有仇,唐衡又是他的表弟妹,他如何能看得上自己呢。
甚至于自己的死……唐娇陡然间就觉得心脏有些抽疼,她脸色刷白的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是啊,最后她是被人害死的。
那个下手的人,究竟是谁?
唐娇靠在椅子上,倒是动也不动了。
呼吸,有点困难……
“小姐,你没事儿吧?”
唐娇抬眼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上海滩还真是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呢!
“岳伯伯好。”
岳嘉文眉头一皱,有点想打人。
他抿抿嘴:“你哪里不舒服?”
只看到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倒是不想是最讨厌那个。
唐娇摇头:“我没事儿,就是很久没坐电车,有点晕车。”
岳嘉文盯着唐娇的脸色看了看,脸色苍白,但是如若说更多的问题,倒是不太像。他是西医,做不来望闻问切那些,索性道:“你要不要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
医者父母心,总是不忍心看小姑娘这个样子。
唐娇笑盈盈的摇头,乖巧:“我真的没事儿的岳伯伯,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