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京都上下漫天缟素,积雪融化后的路面泥泞不堪,车马骡子涌在一起,又都赶时间反而挤得水泄不通,于是到处响起怒骂声。
“瞎眼的东西,户部的轿子都敢撞!”孔武有力的轿夫粗声呵斥,暗中使了狠劲往前撞。
“狗日的!睁大狗眼看看,谢郡王的马车你也敢挤!惊了马要你狗东西好看!”马车夫挥着鞭子往对方身上抽,很快打了起来。
鞭子、藤棍轮番上阵,几个暴脾气的当街械斗,一圈轮下去,不光堵了路还打歪了礼部尚书的轿子。
“他奶奶的!”孙丘民一掀轿帘不顾当官的威仪张口就骂:“谁!是谁掀了本官的轿子!”
先帝新丧,赶着进宫奔丧,紧赶慢赶,就怕去晚了耽搁时辰被那群不要脸穷的只剩皮的言官抓住参上一本。
“谁!是谁!”孙丘民吼的够大声,可没人理他。
周围堵的都是往宫里奔丧的文武大臣,平日嚣张惯了,谁也不肯让谁,更别说站出来说话。
“忒!没人让,那就堵着!”孙丘民一气之下钻回轿中。
京都路况实在糟糕,这一处僵住了,别处也隐约传来怒骂争吵声。
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人群突然乱了起来,呼喊着锦衣卫来了,官阶小怕事的官员纷纷让轿子往两侧避让,小民百姓更是怕的不得了,纷纷找地躲避。
原先拥挤的街道开始出现人踩人的情况,不断向两侧挤压,硬是让出条小道。
这时,一头浑身乌黑的骏马踏空而来,飒爽至极,与之相衬的是骑在马上的人,那人一身缟素,随着马匹的移动,她腰间蓝底黑字象征着北镇抚司的腰牌亮到惊人。
“这位...好年轻,长得也俊俏,怎么就认了个阉人做爹?”有人小声嘟囔着。
“嘶,不要命了!”旁人忙捂住嘴小声道:“这位...这位杀人...不眨眼!听说...听说江南有点钱的富商几乎都被屠杀殆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等他们回头再想看时,江半夏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
*
乾清宫内殿。
内宦们满身缟素,洞开的殿门、窗户窜进一股又一股寒风,曹醇揣着手静悄悄地跪在蒲团上,纯白如雪的白练从横梁上倾斜而下,随风涤荡,将那隐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送来。
小太子跪在最前面,瞪着眼睛悄无声息的打量庆文帝的棺材,上等楠木,雕工精细,这么大一个棺材,父皇一个人躺着会孤单吗?
他跪的膝盖发麻但不敢起来。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要见殿下!”殿外传来女人哀嚎的哭声,尖锐的嗓音极尽狰狞的嘶吼着。
“殿外是谁?”左手跪在第一位的李三顺轻抬眼皮面无表情的问。
“惠嫔,是曹惠嫔娘娘。”回话的小太监像幽灵一样突然出声。
“哦。”李三顺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本宫要出去看看。”小太子煎熬的挪动膝盖,他跪不住了,于是找个理由要出去看看曹惠嫔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外面风大,多穿件衣服。”曹醇突然叫住小太子:“小心着凉。”
小太子不喜欢阉人甚至厌恶阉人,这种不喜欢是没有由来的,他本能的皱起眉头,然后任性的跑出大殿,马上他就要当皇帝了,何必再怕这些阉人,小太子心想。
先皇突然殡天,宫里抽调人手治丧,一时间殿外积雪无人打扫,曹惠嫔就这样衣着单薄的匍匐在雪地里,半截雪腻的藕臂从雪中伸出,她挣扎着,却依旧被死死地摁进雪里。
“太子殿下。”抓曹惠嫔的提刑太监匆忙行礼。
兀的一松手,曹惠嫔跑了,寝衣宽大的袖子鼓满寒风,她像一只奔向光明的蝴蝶。
“你们抓惠嫔干什么?”小太子问。
“回殿下,先皇想让惠嫔娘娘多陪陪他。”提刑太监回完话,又扯着白绫去追曹惠嫔。
曹惠嫔跑的飞快,似乎她只要再快点就能跑出这座吃人的皇宫,可惜她还差那么一点点。
刚进宫的江半夏与曹惠嫔迎面相撞,两人同时翻倒在地。
“滚!”曹惠嫔怒斥着,她的眼里满是愤怒和仇恨。
短短的一瞬,那几个提刑太监追了上来,他们不由分说的捆住曹惠嫔。
“是你,是你假传的遗旨,是不是!”曹惠嫔近乎癫狂的指着江半夏:“欺君瞒上!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也应该去死!”
几个提刑太监眼见着不对劲,忙塞住曹惠嫔的嘴。
“怎么一回事?”江半夏拧眉问。
“回江爷,先皇的旨意,没有孩子的宫妃都...都要殉葬。”他们怕再生事非,回完话就拖着人匆匆退下。
少了疯癫的曹惠嫔,乾清宫前一片寂静,江半夏抬头对上小太子探究的眼神。
他问:“惠嫔说你也是女人?是吗?”
“殿下为什么要这么问?”江半夏抬头微笑。
小太子思索片刻:“好奇?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女人。”
在他的印象里女人应该都像蒋贵妃、曹惠嫔那样娇嫩易碎,美艳绝伦的同时又兼有蛇蝎般的心肠。
“哦。”江半夏不咸不淡的应着:“殿下现在见到了吗?”
小太子点头,他垂下的视线恰巧落在江半夏的手上,那双握刀的手纤细却充满力量,和他所见任何一个女人的手都不同。
“殿外风大,殿下还是回去吧。”江半夏安静地凝视着乾清宫,清凌凌的眼眸里云海翻滚,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她的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小太子忍不住去看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要再看看她的手。
“殿下,您该回去了。”江半夏耐着性子重复道。
他是未来的天子,为什么要听一个女人的话?小太子出声命令:“本宫现在命你伸出手。”
她垂下眸子去瞧身量才到她胸口的小孩儿,趾高气昂的语气学他父亲学了十成像,江半夏怔忡片刻,好笑的伸出手。
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掌心指腹磨损的满是老茧,十个指头上纵横着些疤痕,最长的在虎口处,几乎贯穿整个手掌。
真难看,小太子心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这是他第一次对女人有了概念,仅仅是通过一双手。